庶民賤人,對社會地位的改善有愿景,但其實并不強烈。
因為庶民賤人,都很清楚“世卿世祿”這個社會運轉的基本規則,規則之外的模式,沒有過,也不曾想象過。
所以但凡敢于去想,敢于去嘗試的階層,往往都是脫胎于“世卿世祿”本身,他們可能是旁支、小支,也可能是庶出、奸生,甚至可能隔了祖宗七八代,只剩下一丟丟家傳體面的小市民。
唯有這樣的階層,才會大規模地去暢想未來,他們有改變自身“艱難”處境的愿望和沖動,卻沒有這樣的勇氣和魄力。
挑戰現存的規則,他們知道“敵人”何等地強大,強大到讓人絕望,所以望而卻步。
直到李解的出現,這個江東野人的誕生,渾身上下,都是在踐踏規則。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王…王侯將相…寧、寧有種乎?!”
淮水伯府茶話會之后,整個淮中城,因為一句話,頓時淮水沸騰,南北激蕩。
大逆不道的吳國王命猛男江陰子淮水伯李解,在列國游士、浪蕩武士、落魄士子眼中,簡直就是光芒萬丈,這就是陸地行走的神仙!
別說外國人,就是吳國人都徹底瘋了,如此毫無敬畏的話,居然也敢說出口?!
但是天下間,還真的只有李解一人,可以說出這樣一句大逆不道、毫無敬畏的話。
起于蒼茫之間,揚名四海之內,是為真英雄!
“這…這…”
淮中城的每一處食肆,此刻都是熱鬧非凡,李解的這句話,太有殺傷力了。原本只是感染著投奔前程的落魄士子,但是此刻,這句話對那些個渾渾噩噩的草莽豪杰而言,不啻為洪鐘大呂,振聾發聵之際,更是讓他們打開了更加廣闊的思維。
這世上,原來還有別樣的規則。
這世上,原來還有另類的法度。
這世上,原來還有人,敢于直面“世卿世祿”!
也不知道為什么,幾乎所有在淮中城行走的人,都下意識想要把這句話掩埋起來,唯恐傳播到四方,傳播到諸夏去。
城中的晉國人也好,齊國人也罷,他們很想把這句話告知于家鄉,卻又誠惶誠恐,生怕被上峰斥責,生怕擔上天大的干系。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妙啊。”
一處食肆之中,魏羽擊節贊嘆之后,拿起酒壺,給同來用餐的新朋友倒了一杯酒,“仲平兄,請。”
“請。”
對飲一杯之后,魏羽拿著筷子,神色有些激動,卻又按捺著激動,然后正色道,“潁東用人之際,我準備前去輔助潁溝開挖。”
“噢?幕府不曾委以重任,子羽兄竟不介懷?”
“哈哈哈哈…”
魏羽大笑一聲,卻是沒有答話,抄起筷子,夾了一筷子腌漬的水芹,嘎吱嘎吱咀嚼了一會兒,這才道:“魏某于幕府之間,示之以能,非示之以貴也!”
“彩!板…敬子羽兄一杯。”
“仲平兄…請!”
呼嚕呼嚕呼嚕…
一旁坐著的胥飛端著面碗就是狂吃,腮幫子塞得滿滿當當,這面條油光锃亮,一層蔥花極為搶眼,價格自然也是不菲。
挺好的氣氛,直接被胥飛這吃法給攪合了。
沒心情的兩人盯著胥飛看了一會兒,這才很無奈地將酒杯放回了桌上。
“看我作甚?”
胥飛抬起頭,吞下一口面之后,才奇怪地問道。
“看我作甚?!吃啊!吃完了趕緊上班!”
魏羽突然抓起了酒壺,額頭上青筋爆出,卻見胥飛抄起面碗就是大叫,“你待怎地?!老子現在可是咸魚運輸辦公室主任!”
沒錯,胥飛現在是前往腌制品工坊學習,不過不參與具體生產工作,而是先觀摩學習,對各種類腌制品了解熟悉過后,再進一步安排。
期間則是主抓咸魚運輸,因為胥飛對組織車馬,頗有經驗。
正好這個過程中,也能學習漢字和數字。
“肏!”
將酒壺放了下來,魏羽一臉的不爽,不過一想到去了潁東,就不用跟這家伙在一起,又爽到不行。
“滑仲平,聽聞滑子早就變賣洛邑家產?”
“除一處小院,洛邑再無家業。”
“莫非當初滑子,便是打算南下的?”
“正是。”
滑仲平笑了笑,對好奇的胥飛解釋道,“其實家祖極為看好淮水伯,族內子弟,去年便已經南下,只是幾次行走,都是同淮水伯擦肩而過,到今年夏天,才是真正見上了一面。”
老滑稽為李解“仗義執言”這個事情,一度還是挺有影響的。
如今李解在淮水伯府一通茶話會,蹦出來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只怕是要讓滑稽大夫被狂噴許久。
不過顯然滑稽老歸老,但也精明,早早地把洛邑家產賣了個底朝天,就剩下一處小院子,留著歇歇腳用的。
這時候就算有多少人狂噴他滑稽,又有什么用呢?
他人都不在洛邑,再說了,洛邑的人噴得再狠,也是無用。
整個洛邑的噴子,誰不噴?秦晉齊楚吳越…能噴的都噴了,天下大勢變了嗎?沒有啊。
列國紛爭,該打出狗腦子來的,還是繼續打。
周天子家隔壁的鄭國,現在不就是在跟衛國開打嗎?
所以就算聽說了李解茶話會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老滑稽也是淡定的很,這天下諸侯,都在忙活自己家的那點破事兒,誰有空來理會李解啊?
說不定帶頭起哄,邀請列國一起討伐的李解,就只有楚國人。
要真是鬧出這樣的國際笑話,滑稽大夫嘴里已經不剩幾顆的老牙,可能還要笑掉幾顆。
當年問周天子這九鼎份量是多少的,是楚國人。
你說你楚國人要是邀請諸侯干李解,那得多違和,絕對是劇本拿錯,人設狂崩。
“老夫子目光如炬,明見萬里啊!”
魏羽感慨萬千,對滑仲平又舉起酒杯,“羽,敬老夫子一杯。”
“板代家祖,謝過子羽兄。”
“請。”
“請。”
打了個飽嗝,將面碗放在桌子上,整個人往后一癱,胥飛摸著肚子笑呵呵道:“趕緊吃啊,若是不…”
魏羽和滑板兩人沒忍住,杯中酒直接澆胥飛臉上。
“肏!”
胥飛大叫一聲,猛地站了起來,抹了一把臉之后,沖兩人怒目而視,然后抄起桌上的酒壺,惡狠狠地盯著兩人。
“你待怎地?!”
“你待怎地?!”
魏羽和滑板見這鳥人居然還敢扎刺,頓時大怒,齊聲喝道。
“哼!”
冷哼一聲,胥飛目露兇光,雙手抱起酒壺,噸噸噸噸噸…一口干了。
“去你媽的!嘿嘿!”
撒丫子就跑,跑得比狗還快。
愣神之間,魏羽和滑板這才反應過來,想要追出去,卻見店老板笑呵呵地走過來一攔:“二位良人,可是吃好喝好?”
“還未吃好。”
一臉郁悶的魏羽坐了回去,滑板更郁悶,出來吃個飯而已,結果被人白嫖了大半壺酒不說,白嫖濁酒的賤人,貌似自己的飯錢都沒有掏!
這年頭…面很貴!面很貴!面很貴!
越想越氣,滑板頓時抬手喊道:“店家,再來一壺酒,一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