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門刑堂。
臺階上列有張公案桌,桌上有本薄簿,薄簿邊上有研墨。
“你確定?”秦無雙坐于案桌后,右手執筆,左手按紙,目光射向案前,“你可知道隱瞞實情,妨礙公門查案是什么后果?”
案前階下有椅,周天廟被椅前的欄閘關在椅上,腳上戴有腳鐐,手上套有手銬。
“真是煩人!我都說過好幾遍了!我只是在送他出門時,因為要墊付診費,才和他說過兩句話!”周天廟一臉不耐煩地說道。
“你們談的是什么?”秦無雙皺眉問道。
“當然是問他診費要多少啊!”周天廟兇巴巴地說道。
“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別的?”秦無雙怒目瞪著他。看到他不敢與自己對視之后,才用筆在薄簿上做記錄。
“沒了!”
秦無雙向徐鎮投去求助的目光。
徐鎮在周天廟背后緩緩踱步。“你只是個小輩,當時那么多長輩在場,為什么要你來私掏腰包,墊付診費?”
自從那晚輸給衛夫人之后,徐鎮知道想要抓住這個女人的把柄,就必須從其他人身上尋找證據,眼前的周天廟就是最好的抓把。
盡管沒有找到實質性的證據,但他有理由相信周老爺和林悅鈴中的是同一種毒。就算不是衛夫人所下,也絕對和她有關系。
“因為其他人都沒空,我做為周家的一份子,修木道長救了我爺爺,我來墊付診費有什么不對嗎?”周天廟作出一臉夸張的表情反問。如果不是手上戴著手銬,估計他還會做出更浮夸的動作來加以配合。
“沒什么不對。”徐鎮不急不躁地說道:“可是你送修木道人出去時,其他大夫都還在確診周老爺是否有危險,你怎么就知道他救活了你周老爺呢?”
“煩死了!”周天廟背靠在椅背上,撇了撇嘴,“我當然是問了修木道長才知道的啊!”
“可你之前不是說,只是問了他要多少診費嗎?”徐鎮盯著周天廟的后脖頸,“怎么,你的話前后矛盾啊?”
“那是因為…因為你那樣問,我才想起來的。”周天廟感覺徐鎮的目光仿佛要刺進血管里,不禁縮了縮脖子。
“聽說你平時出門都很會帶不少錢,有時候多達數千兩?”徐鎮凝視著周天廟的后腦勺,繼續說道,“你帶這么多錢,通常都會去哪些地方?”
“哪個王八蛋傳的謠言?”周天廟一臉冷笑地否認道,“我們周府家大業大,揚州各地都有我們的分部,誰人不認識我?我出門還需要帶錢?”
頓了頓,他又接著威脅道:“我勸你們快點放我走!不然我家人找到知府老爺,定要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他不知道的是,早在他被抓進來的第二天,他家里就有人去找知府大人求情了,卻被毫不客氣地打發走了。
連續多戶富商被殺害,更是發生了滅門這樣的慘案,知府大人已下決心定要追查到底,絕不姑息。
“可是那天你卻從私包里掏出了一千兩銀票墊付診費。你的話又互相矛盾啊?”徐鎮來到周天廟的側邊,凝視著他的側臉。
周天廟的眼皮猛地跳動了一下。他假裝活動脖子微微轉頭,看到了徐鎮的腳,不敢向上抬,緊接著又把臉扭向另一邊。“是…只是那天湊巧帶了點錢而已。”
“哦,為什么回老家你會突然想到要帶錢?”為了堵住他的退路,徐鎮馬上接著說,“你之前說過,平時出門都不帶錢的!”
徐鎮早已打探清楚,周二少爺一家雖然是周家的嫡系,周府中也有他們的偏院,但他們早已搬出去,在距離少寶山十里地之外的十掌塘落腳,每個月定時回老家探望老爺。
聽到這里,周天廟臉色陰晴變幻不定,難看無比。他找不到謊言去填補上一個謊言。他發現自己不管怎么回答,都跳不出徐鎮設下的邏輯圈套。
其實,之所以每次徐鎮都能讓周天廟自己打自己的臉,是因為這幾天他一直都被關押在大牢里,就算周家來人,也沒有讓他們見過面。
周天廟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徐鎮掌握了什么信息。
見周天廟低著頭,臉色陣陣變幻,徐鎮知道時機已差不多,是時候透露一些底牌了。
“你還記得林向東吧?他是你們周府護院小組長。”徐鎮又開始緩緩踱步,“在修木為周老爺治病那天的落日時分,他剛好從家里過來換班…”
他一邊說著,一邊注意觀察周天廟的臉色。只見周天廟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被一種無力的蒼白取代。
“你沒有想到吧,就在你和修木在外面接頭的時候,剛好被他看見了。”徐鎮來到周天廟正面,盯著他的臉。
“不可能!”周天廟猛地抬起頭來,“他家根本不是那個方向…”他還話還沒說完,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怔怔地望著徐鎮,冷汗一滴滴沿著他的額頭流下來。
“不是那個方向?”徐鎮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你沒說沒有這回事,而是他家不是那個方向。那你就是承認那時候和修木在某個地方碰頭了?”
周天廟張了張嘴,但已找不到任何話來反駁,更不敢正眼瞧徐鎮和秦無雙。他的臉色比秦無雙手中的白紙還要白。
“我手上掌握的東西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你可以什么都不說。”徐鎮說,“但你要想好了。說與不說,會是兩種后果。”
周天廟埋下頭不說話。
徐鎮也不急著去催他,搬來條長凳在一邊坐下。
又過了很久,周天廟依舊還在低著頭,似乎已不打算開口。
“去請福瑞雙祥來吧。”徐鎮站起來,一臉失望地對秦無雙說道,“這種審訊的工作,還是他們比較擅長。”
“我這就去!”秦無雙起身往門外走去。
聽到福瑞雙祥這四個字,周天廟身形猛地一震。聽到秦無雙的腳步聲,他驀地把頭抬起來。他的神情和目光都充滿了恐懼。
“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福瑞雙祥這四個字仿佛有一種魔力,讓周天廟的聲音都在發顫。
“那你都知道什么?”徐鎮轉頭凝視著他。
秦無雙也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修木道長的確是我找來的,起死回生一事也是我們事先溝通過的。”也許是開頭比較艱辛,周天廟吞咽了口口水。
他的臉上充滿了失魂落魄。“請修木道長來作法前,我們就約定好。由他那邊宣判爺爺的死亡,然后我們這邊開會,如果會議上就家產分配問題談不攏,就再由他那邊出手。”
“之前呢?”徐鎮又問道,“周老爺骨頭壞死,很多大夫都說是因為風濕。其實那也是衛夫人下的毒吧?”
聽到這,周天廟的臉色再度一變。如果之前他是還剩半口氣的皮囊,那此刻剩下的半口氣也全泄露了。
周天廟整個人無力地癱坐在審訊椅上,過了許久,才緩緩點頭。
“衛夫人這么做的動機是什么?”徐鎮問道。
“因為爺爺想要把幾個兒女分散到各個地方去,這樣做大家都沒什么意見,但在財產分配上,極度偏袒大伯。”周天廟臉上忽然出現一股憤怒之色。
“可大伯這些年來做過什么?”周天廟一臉氣憤地說道,“做生意只賠不賺,只有我媽經營的幾處產業是盈利的!憑什么要全讓出去給他…”
周天廟還待繼續說下去,徐鎮伸手將其打斷掉。
他不關心別人的家里長短。“衛夫人給周老爺下的那種毒,是從哪里找來的?”這個問題才是他最關心的。
“我也不知道。”因為氣憤而呼吸紊亂,周天廟喘息著說,“毒是我媽找來的,也是我媽下的。我只知道那是一種組合毒藥。”
“什么是組合毒藥?”徐鎮示意秦無雙做好記錄。
“據我媽說,就是幾種事先配好的藥粉,每一種單獨服用不會有任何影響,但其中某幾種混在一起,就能搭配出不同功效的毒藥。”周天廟道。
“你知道能搭配出哪幾種功效?”徐鎮問道。
“有立即死亡、延時死亡和慢性死亡三種。”周天廟回答。
“衛夫人給周老爺下的是哪一種?”徐鎮接著問。
“延時死亡。”周天廟眼神黯淡地說道。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也許全盤托出才是唯一的出路。
“就在前兩天…”徐鎮凝視著周天廟,將那天晚上衛夫人欲要謀害周老爺一事,選擇性地說了出來。
他一邊說著,一邊觀察周天廟的神情變化。周天廟全程表現都很平靜,似乎表明這也是他們計劃中的一部分。
徐鎮不動聲色地問道:“你們吊著周老爺半口氣是為了保持對財產的爭奪權,那衛夫人為什么又突然改變主意,冒著那么大的風險去毒殺周老爺?”
“我媽并不是在給老爺下毒。”周天廟一臉平靜,“之前給爺爺配的那種延時毒藥是沒有解藥的,只能定期服用特別配制的藥水才能拖延下去。”
頓了頓,他又接著道:“而且為了繼續保持身不能動、口不能言的狀態,也必須定期服用這種藥水。你說的這次,是修木三月份之后的第一次。”
徐鎮瞇眼,原來是這樣!
難怪純銀的勺子和銀碗都沒能檢測出來,那條大黃狗舔過戒指之后,也一點事都沒有!原來那戒指裝的根本不是毒藥,而是解藥!
“修木現在在哪里?”徐鎮又問道。
“不知道。”周天廟無力地搖搖頭,“那天他離開周府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不見得吧?”徐鎮凝視著他,“周員外臥室那批御器,不就是從修木手里買的嗎?周員外是你的遠房叔叔,你又認識修木,難道不是你在其中牽橋搭線?”
“我和這件事沒有任何關系。”周天廟說,“走到門外的時候,修木說他手上有一批前朝御器,問我要不要?還說具有那方面的功能。”
“我沒興趣欣賞那些老頭才會買的東西,那方面更沒問題,就拒絕了他。但修木似乎很著急出手,又問我有沒有客戶能介紹。”
周天廟頓了頓,似乎在調整語言。“我就告訴他,情人湖那邊有戶周員外家,可以去試一試。當時他也沒說什么就走了。后面我聽說周員外從一個落魄道士手中購買了批前朝御器,我才知道修木真的將那批御器賣給他了。”
看起來不像是在撒謊,徐鎮沉默不語。
過了一會兒,他凝視著周天廟的眼睛。“我再問你一遍,你真不知道組合毒藥是從哪里來的?”
“我真的不知道!”周天廟說,“知道的我全說了!”
“那既然這樣,為什么你會知道修木能夠拖延那種組合毒藥毒性發作?”徐鎮又問道。
“那是我媽讓我去找修木的。”周天廟一臉無奈地說道,“至于那組合毒藥,我媽應該也是從修木手里弄來的。”
“那你之前又說不知道?”徐鎮雙眸精光暴漲。
“因為我也不太確定…”周天面感覺到徐鎮的目光如同劍刃般鋒利,頭埋得更低了。
長廊中,徐鎮和秦無雙正向衙門外走去。
“你可真奸詐!”秦無雙笑著凝視徐鎮的側臉,“先用兩條真線索讓他撒謊,再用一個陷阱引得他自己暴露馬腳!”
他指的是周天廟自己口誤,不小心透露了林向東不可能看見他與修木接頭,以及之前周天廟不斷被反駁。
“審問也是一門技術。”徐鎮笑了笑,旋即又想到衛夫人,不禁語重心長地說道:“不過這種伎倆只適用于周天廟這種頭腦簡單、貪生怕死之輩,要是碰上一些厲害角色,就不頂用了!”
“你指的是衛夫人嗎?”秦無雙側頭問道。他已聽徐鎮說過那天晚上的故事。
徐鎮點了點頭。
“可周天廟都招供了。難道她還能否認不成?”秦無雙一臉不解地說道,“我們只要傳喚她過來,她招供之后,我們就能找到那組合毒藥的來源了啊!”
“你想得太簡單了。”徐鎮搖了搖頭,“難道你真的覺得,衛夫人給周老爺下組合毒藥,只是因為財產分配不合理?”
“難道不是?”秦無雙停下腳步,正面凝視著徐鎮,“你認為周天廟在撒謊?”
“看起來倒不至于。”徐鎮沉吟著說道,“但他不撒慌就代表這是真相!別忘了,真相具有唯一性!他提供的真相,并不能解釋所有疑點!”
“還有什么疑點?”秦無雙問道。
“只有一點!”徐鎮一臉篤定地說道,“那就是衛夫人給周老爺下組合毒藥的動機有問題!”
“我想不明白。”秦無雙嘆了口氣。
“很簡單。”徐鎮說,“如果是周老爺在分配財產時極度偏袒大兒子,那說明已經有了擬定的分配方案,只是還沒有征得所有人同意。為了不讓這個方案落地,衛夫人應該下即時發作的毒才對!”
秦無雙垂眉沉思。“修木作法之前,周老爺每況愈下,但還能說話…下延時發作的毒…只會讓周老爺更快作出決定!”
他頓時想通了,臉色一邊變,抬眉凝視著徐鎮。“周天廟在撒謊?”
徐鎮的目光望著遠方。“也可能是他根本不知道衛夫人下毒的真正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