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面的交易,是郭子敬和蔣湘峰這樣的人想象不到的。有日,冬日里難得一見的太陽探出腦袋,溫情脈脈的樣子,工作組宣布撤出,壓在醫院干部職工心頭的大石頭被突然搬開,激動人心。郭子敬約了蔣湘峰,去了湘江河邊的茶室。
依舊是紅茶。心事卻不盡相同。兩人感概一番,真沒想到,有的人,平日里斯斯文文,笑容可掬,不管是聚會還是開會,都不會多說一句話,他們與自己共事二十多年,事先竟然一點消息都沒有聽說過。
偽裝,太善于偽裝了。在這個復雜的社會,對蔣湘峰郭子敬而言,唯有正直,才能立足。
然而,經歷了這么多的事,郭子敬也不敢輕易對別人敞開心扉暢所欲言了。他的話中,還是有所保留。
他并沒有跟蔣湘峰說自己的家庭情況,沒有說自己和王春蘭的家庭矛盾,沒有說王春蘭打馮萍萍的事。他和馮萍萍,自認為清白,可是這樣的事一旦說出去,就解釋不清,誰都沒有義務為你去澄清事實。
當然,他更不會跟蔣湘峰說,自己曾經一氣之下向劉宇龍遞交過辭職信。
郭子敬害怕,有朝一日,這些話題又成為攻擊自己的靶子。他確實害怕了,哪怕面對蔣湘峰,他也不敢實話實說。
此時,蔣湘峰的手機響了,一看電話號碼,是南邊城市的。蔣湘峰望著郭子敬,遲疑了一下,掛斷了。對方好像很執著,也很著急,手機鈴聲一遍又一遍響起。
郭子敬心想,也許他也有不愿意讓我知道的事,不如就此告別。
走出茶室,握手告別。經歷此劫,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包裝自己,就像大街上行走的人,被厚厚的衣服包裹得緊緊地。
蔣湘峰的手機鈴聲響起,又是那個號碼。他按下接聽鍵,對方的聲音很熟悉,一時想不起是誰。
那人笑呵呵地,說:“蔣主任,還記得我不?袁奇俊!”
是袁奇俊!蔣湘峰想把電話掛斷,可是對方好像不給他思考的時間,說:“蔣主任,我的老板想見你,方便嗎?”
蔣湘峰問:“你老板?我不認識什么老板。沒事的話,先掛了。”
袁奇俊呵呵笑著,說:“蔣主任,我的老板是專門投資腫瘤醫院的,對人才是求賢若渴,希望能跟你這樣的大專家見面,你就別推辭了吧。這樣,我們在開發區一家會所見面,回頭我把地址發給你。”
不容分說,袁奇俊掛斷電話,發過來一個地址。蔣湘峰看了看時間,八點整。這個時間適合聚會。蔣湘峰想知道,袁奇俊這次回來,到底是要干什么?
蔣湘峰打了一輛的士,朝開發區駛去。天冷,有冰,車開得慢,路上堵車,的士走走停停,磨磨蹭蹭開了將近半個小時才到。這一條衡州大道,本來是城市的亮點,交通主動脈,卻成了這座城市的堵點,市民意見很大,抱怨很多,戲稱為衡州堵道。抱怨歸抱怨,這條路還得每天走。
蔣湘峰按照地址,徑直進了茶室。茶室在這棟高樓的頂端,走進去,溫暖如春。服務生走過來,將蔣湘峰領著去了包廂。
袁奇俊異常熱情,緊握著蔣湘峰的手,笑著說:“蔣主任,歡迎歡迎!這是我的老板,金紫薇金總。”
蔣湘峰定睛一看,這個貴婦人氣質非凡,不知道袁奇俊交了什么好運,跟上了大老板。金紫薇含笑而立,伸出手,朱唇輕啟:“歡迎歡迎蔣主任。聽小袁介紹,您是省里一流的腫瘤內科專家,這次,我專程過來,目的就是希望能跟您見一面,聊聊天。”
三人寒暄一陣,分賓主坐下。金紫薇示意袁奇俊將東西拿出來,說:“聽說蔣主任有兩大嗜好,紅茶和王躍文的小說,今天,我帶來了頂級大紅袍,希望蔣主任笑納。”
蔣湘峰雙手合十,起身致謝:“感謝感謝!無功不受祿,這些禮物太珍貴了!”
金紫薇笑道:“蔣主任不要客氣。好茶就要給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喝,比如您蔣主任的大名,我聽說過很久了,一直想拜訪,可惜之前沒人引薦。現在好了,小袁跟你熟,我就讓他帶我來,特意拜訪您!”
蔣湘峰看了一眼袁奇俊,應承道:“哪里哪里!金總謬贊!”
蔣湘峰總覺得袁奇俊和金紫薇有什么特殊的關系,反正不是一般的老板和員工之間的關系,沒有局促,相反,兩人顯得很親密。
金紫薇說:“今天來拜會蔣主任,主要是想聽聽蔣主任是高見。我們集團公司想在貴地興辦一家現代化高水平的腫瘤專科醫院,同時要引進世界一流的診療設備,比如派特CT,我們還想建立一家腫瘤質子治療中心,造福本地患者。”
蔣湘峰聽金紫薇這樣介紹,前景非常光明,就說:“金總雄心勃勃,如果這家腫瘤專科醫院能建起來,真的是本地患者的福音。前段時間,我們還通過基金會,將一名患髓母細胞瘤的小女孩送到國外去接受質子治療,聽說效果很好,正準備回國康復。”
金紫薇說:“我想聽聽蔣主任的高見。畢竟投資一家現代化的腫瘤專科醫院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資金投入巨大,集團公司決策層希望我們能做好市場調研。”
蔣湘峰沉思了一會,說:“金總,我們這里城區人口只有一百多萬,轄區人口八百萬,目前市區有三級甲等綜合醫院六家,加上七家縣人民醫院一起,開設腫瘤病床在兩千五百張左右,有半數以上的病人遠赴長沙和北上廣深就醫,如果開設一家兩千張床位的腫瘤專科醫院,完全能夠解除這些病人的長途跋涉之苦。”
聽了蔣湘峰的分析,金紫薇來了興趣,說:“請蔣主任詳細介紹一下病源解構和醫保政策,可以嗎?”
蔣湘峰研究腫瘤內科治療趨勢和醫保政策很多年,平時也沒有幾個人愿意聽他的分析,今天既然有人愿意聽,他就合盤托出。
金紫薇非常感興趣,不但認真做筆記,還讓袁奇俊錄音。蔣湘峰整整講了兩個小時,病源結構、床位分布、治療手段、放療設施等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蔣湘峰講完,金紫薇放下筆起立鼓掌,說:“蔣主任,您就是這座城市腫瘤內科專業的活地圖,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佩服佩服!”
蔣湘峰也不知道今天為什么會在一個外人面前講這么多的話,也許是金紫薇的宏大目標吸引了他,讓他暢所欲言。他說:“見笑見笑!一家之言,不足為憑!”
金紫薇收了笑,突然問:“蔣主任,如果集團公司通過腫瘤專科醫院投資項目,我想請您加盟,愿意嗎?”
蔣湘峰沒想到金紫薇會提出這樣的要求,說:“不可不可!我還是適合呆在市人民醫院。年紀大了,不適合折騰。”
金紫薇說:“我們是第一次見面,您可能不太了解我們公司,也不了解我這個人。如果蔣主任能加盟腫瘤專科醫院,我保證,會給你最大的權限、最好的待遇、最優的工作平臺。這些,可不是市人民醫院這樣的公立醫院有能力提供的喲!希望蔣主任慎重考慮,不要這么急著回答我。”
蔣湘峰心里泛起一絲漣漪:如果這家醫院能順利開工建設,該是多大的好事!
三人又客套一番,才走出茶室。迎面卻撞見上官雪瑩和杜江云走過來。袁奇俊尷尬地松開金紫薇挽著的手,欲打招呼。
上官雪瑩和杜江云也看見他們了,特別是袁奇俊松手那一刻,上官雪瑩心里泛起陣陣酸雨,說:“袁奇俊,把自己的家敗光了,攀上富婆了?”
上官雪瑩一句話,讓金紫薇臉色大變。袁奇俊憤怒地說:“上官護士長,請你放尊重一點,這是我的老板!不要信口開河。再說,我和你已經離婚了,說這些話有意思嗎?”
杜江云拉住上官雪瑩,想讓她理性點。上官雪瑩卻不理會,繼續說道:“你和我是離婚了。可是,你還欠著蔣主任四十萬,欠著杜老板五十萬,把錢還了!還有,女兒雯雯的生活費,你至今分文未付,今天一起結算了吧!”
氣氛跟外面的天氣一樣寒冷。袁奇俊的臉拉得老長,憤而說道:“上官雪瑩,今天我是陪金總回來辦事的,不是跟你算賬的。你說的錢,我會一分不少還給他們!滾開!”
袁奇俊欲牽著金紫薇的手,繼續往前走,金紫薇擺開他,問道:“這位女士,你是小袁的前妻?說吧,他應該給你多少錢,你說個數,現在就結算給你。”
在場的人都楞了。袁奇俊小聲地對金紫薇說:“金總,別理她,我欠的錢我會還清楚。”
金紫薇斜吔了袁奇俊一眼,說:“做男人要敢于擔當!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為你還了這筆孽債,今后從你的酬勞里扣除。記住,好好做事,好好做人,別在外面丟人現眼!”
金紫薇聲音不大,卻震懾眾人。袁奇俊覺得自己的臉都給丟光了。他恨上官雪瑩,打心眼里恨,恨得咬牙切齒。
上官雪瑩見金紫薇這個老婦人說話氣場十足,斷定她是個能還錢的主兒,說:“加上女兒的生活費,一共兩百萬。”
袁奇俊恨不得沖上前給上官雪瑩一巴掌,說:“你會算賬嗎?兩百萬,說得簡單!”
上官雪瑩冷笑道:“袁奇俊,你以為這點錢是我扼你嗎?你不知道,自己對女兒的傷害多大?你干脆死外面,別回來,女兒還會斷了這個念想!”
金紫薇擺擺手,從包里拿出一張卡,說:“別吵,別鬧!這張卡里有兩百萬,你拿去吧!密碼是六個8。”
袁奇俊一把奪過卡,說:“憑什么現在給她?這樣,剛好蔣主任和杜老板都在,明天早上,我們去銀行把錢打給他們。余下的錢,以我女兒的名字存起來!”
金紫薇呵斥一聲:“胡鬧!這點錢,能買到你和女兒的親情嗎?我不喜歡無情無義的男人。快把卡給人家!”
袁奇俊無奈,只得把卡給了上官雪瑩。
看著這一幕,蔣湘峰在心里感慨:錢啊,多少人為你折腰!從市里的牛人到人模人樣的劉宇龍院長,再到邱昱坤、袁奇俊,多少人為錢所惑、所困、所害!
北風一陣緊過一陣,天上飄著雪花。蔣湘峰回到家,向岳屏倚靠在床頭看書,還沒有睡。他問:“這么晚了,怎么還不休息?”
向岳屏說:“你晚上回來太晚了,我擔心你。不知道為什么,最近總是擔心你有事。我要等你回來。我怕我一閉上眼,就醒不來了,再也看不到你,看不到兒子,看不到家里的人。所以,我一定要等你回來。”
蔣湘峰眼眶一熱,說:“傻傻的女人,我會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現在我回來了,睡吧。”
向岳屏把臉埋在蔣湘峰懷里,撒嬌道:“請叫我小仙女!”
蔣湘峰將嘴唇印在向岳屏額頭上,說:“睡吧,小仙女。”
“嗯!”
剛洗漱完,蔣湘峰的手機鈴響了,上官雪瑩泣不成聲:“蔣主任…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請您替我照顧雯雯…嗚嗚嗚…嗚嗚嗚…”
蔣湘峰知道晚上上官雪瑩受了刺激,安慰道:“上官護士長,你說什么呢?你好好地啊,千萬別犯傻!”
上官雪瑩的哭聲,強烈沖擊著蔣湘峰的心,她說:“卡里的錢…我還了杜江云五十萬…有四十萬是還給你的…余下的…請你幫我照顧雯雯,拜托你了。我這里寫好了信,給你一封,雯雯一封…”
蔣湘峰聽上官雪瑩這樣說,明明就是托孤啊!不行,必須要阻止上官雪瑩干傻事。他明白,上官雪瑩是看到袁奇俊和一個老女人在一起,拿錢羞辱了她!可是,再怎么樣,錢是袁奇俊欠下的,他們還錢天經地義,怎么會覺得羞辱呢?
上官雪瑩說完,就掛斷了電話,那一聲聲“嘟嘟嘟”的忙音,好像來自天國的絕唱。蔣湘峰趕緊打電話給杜江云,告訴她上官雪瑩可能會犯傻。
打完電話,他又跟向岳屏請假,只是說科室里有急事,必須馬上去一趟。他不敢說上官雪瑩“托孤”,怕她受刺激。向岳屏失望地應了一聲:“知道了,早點回來!我等你!”
蔣湘峰急急地出門,街上空空蕩蕩,只有雪花在飛舞,連一輛出租車都沒有。他忽然想起什么,趕緊打電話報警,讓專業的救援隊趕赴現場。接著,他又給蘇夏荷去了電話,讓她趕緊通知科室幾個年輕的小伙子去上官雪瑩家,末了,他對蘇夏荷說:“十萬火急!必須快!還有,通知120急救中心派車來!”
蔣湘峰火急火燎,卻找不到一輛出租車,只得又打電話給蘇夏荷,讓她跟急救車一起接自己過去。
急救車呼嘯而至。警車也到了。上官雪瑩的小區里,圍著一圈又一圈的人。人也真是奇怪,大冷的天,看熱鬧的勁頭卻挺足的,如果這個時候要他去加班,說不定會有講不完的條件。
蔣湘峰下了車,一口氣沖到上官雪瑩家門口,猛拍她家門,呼喊道:“上官雪瑩,開門!快開門!”
然而不管怎么喊,她家的門始終緊閉。不對啊!雯雯應該在家,她應該來開門啊。警察來了,情況萬分緊急,他們顧不得許多了,動用了專業的設備,將門打開了。屋內彌漫著一股強烈的煤氣味。
有一個看熱鬧的年輕人也跟著進了門,習慣性伸手去摸開關,被蔣湘峰一把拽住:“不行!會起火!”
蔣湘峰趕緊吩咐年輕人,將她家里所有的窗戶都打開。
這時,一名警察發現躺在床上的上官雪瑩:“在這里!這里!”
蔣湘峰職業性地摸了摸上官雪瑩的頸動脈,探了探呼吸,還有心跳呼吸!幸好來得及時!
大家七手八腳將上官雪瑩抬上救護車,輸氧、催醒、輸液…煤氣中毒的急救措施都用上了,上官雪瑩漸漸蘇醒。她掙扎著,想把氧氣面罩摘下來,卻被蔣湘峰攔住:“別動,好好休息!”
上官雪瑩又閉上眼睛,沉沉地睡了過去。
安頓上官雪瑩住進急診科,蔣湘峰安排蘇夏荷照顧上官雪瑩。蘇夏荷面有難色,說:“蔣主任,我媽媽一個人在家,我要回去照顧她。”
蔣湘峰忽然想起,蘇夏荷的媽媽也是身患癌癥,離不開女兒的照顧。杜江云接過話,說:“你們都回去吧,我來照顧她。”
這種生死營救,雖然抵不上戰爭片瘋狂,但在現實生活中,也算是驚心動魄了。幸好有警察和醫生及時趕到,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半夜時分,上官雪瑩醒來了。她覺得腦子很重,頭暈,口渴。她說:“水,我要喝水。”
杜江云半睡半醒之間,聽到上官雪瑩的聲音,趕緊起來,給她喂了水。喝完水,上官雪瑩又要方便,杜江云又扶著她去上衛生間。一個晚上,折騰無數多次,不是要喝水就是要上衛生間,把杜江云累得黑眼圈都出來了。
其實,那個時候,上官雪瑩還沒有完全清醒,處于醫學上說的譫妄狀態,是一種無意識的煩躁。
到了早上,上官雪瑩徹底蘇醒。她望了望伏在床頭睡著了的杜江云,使勁想自己怎么會睡在醫院?為什么杜江云會在?到底發生過什么?上官雪瑩一概不知。
上官雪瑩推醒杜江云,問:“我怎么會在醫院?”
杜江云揉著通紅的眼睛,見上官雪瑩醒來,松了一口氣,說:“沒事了就好!醒來就好!你昨晚嚇死我們了,幸虧蔣主任反應快,要不然你的小命真的要交代給煤氣了!”
上官雪瑩不明就里,問:“為什么交代給煤氣了?雯雯呢?雯雯在哪里?”
杜江云搖搖頭,說:“昨晚你女兒沒在家呀!昨晚我們一起喝茶的時候,你不是跟我說,雯雯放了寒假就去了外婆家嗎?”
上官雪瑩完全不記得了,昨晚自己干了什么?雯雯又怎么會去了外婆家。她的身體很虛弱,只跟杜江云說了幾句話,又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杜江云一陣心痛。生活對上官雪瑩太不公平了,讓她遭遇到太多的磨難。而這一切磨難的罪惡之源,就是袁奇俊。對,就是袁奇俊!
想到袁奇俊,杜江云氣不打一處來,給袁奇俊打電話,劈頭蓋臉一頓罵:“袁奇俊,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吃軟飯的東西,沒本事的東西,呸!”
袁奇俊正在和金紫薇巫山云雨,接到杜江云這一通電話,興致全無,坐在床頭,問:“杜江云,你是不是有病啊?大清早的打電話來咒我!”
杜江云說:“我是有病,怎么啦!上官雪瑩要是死了,我要你墊背!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
袁奇俊這才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和上官雪瑩有過激烈的交鋒。他問:“可是,我已經把錢給她了呀?又出什么幺蛾子?”
杜江云說:“跟你這種人說話,真的掉價!一天到晚就知道錢。臉都不要了,只剩下錢了。”
金紫薇在喊:“小袁,什么事?大清早的,也不多睡一會兒!”
袁奇俊掛斷杜江云的電話,對金紫薇說:“沒什么事,我先出去一趟,看有什么合適的早餐。對了,我們去吃魚粉吧?我們這里的魚粉,上過《舌尖上的中國》哦。”
金紫薇追問道:“小袁,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我不喜歡有人騙我哦!”
袁奇俊說:“沒有沒有!我哪有事瞞得住你啊!要不,我先去看看那家魚粉店還開沒,等下再接你過去。”
金紫薇抱怨著,說:“吃個早餐還這么麻煩,不去。就在賓館吃吧。這什么天啊,冷死人了。”
袁奇俊奉承道:“好吧,都聽你的。老板!”
金紫薇打了一個哈欠,側轉身子,又睡了過去。
袁奇俊皺著眉頭,對著金紫薇的背發呆。也難怪,自己在經濟上過分依賴金紫薇,被她當成了豢養的寵物,有時甚至比她養的那條寵物犬還不如,被她呼來喝去的。
袁奇俊和金紫薇在一起之后,才知道那晚的夜市奇遇,是金紫薇精心安排的,事先,金紫薇還找了夏小荔談話,嚴令她離開袁奇俊。
在夏小荔的問題上,金紫薇費盡心思,先是讓夏小荔疏遠袁奇俊,再是給了夏小荔一筆錢,讓她離開了腫瘤醫院。
袁奇俊知道真相的時候,夏小荔已經回到了父母身邊。自己的父母,沒有一世的冤仇,只要認了錯,父母還是父母,女兒還是女兒。
年輕的時候,每個人都可能犯錯誤。夏小荔的父母可能覺得女兒的這個錯犯得太大了,有點賤,一時無法釋懷。一旦女兒真正離開,就后悔,滿世界找。還好,女兒只是暫時離開,她能回得來,就是莫大的幸福。
袁奇俊想著這一切,心里恨恨的。他恨金紫薇的虛偽,更恨自己的貪婪。一個男人陷入貪財貪色的境地,就是一具行尸走肉,沒有尊嚴,沒有隱私,更沒有地位。
金紫薇并沒有睡著,沒聽到袁奇俊關門的聲音,轉過臉來,問:“你不是要吃早餐嗎?怎么還不去?”
袁奇俊說:“突然又不想吃了。我坐一會兒再去。你睡吧。”
金紫薇嘟囔了一句:“吃個早餐也這么磨磨唧唧的,什么時候能像個男人?沒用的東西。”
袁奇俊被金紫薇這句話突然激怒了,質問道:“你說什么?再說一句看看!”
金紫薇一個激靈,坐起,指著袁奇俊說:“說的就是你,沒用的東西。你看看你,哪像個男人?除了會耍嘴皮子,還會做什么?讓你去跟記者打交道,你一篇文章都寫不通順。讓你去開拓市場,你一個病人都引不來。讓你跟蔣湘峰先接觸接觸,你卻讓我跟你一起來!沒用的東西,窩囊廢。”
袁奇俊被徹底激怒了,他像一頭失去理智的野獸,抬手給金紫薇一個巴掌。金紫薇的嘴角,頓時涌出鮮紅的血。她愣住了,質問道:“你敢動我?你找死!”說完,拿起手機撥電話。
袁奇俊搶過手機砸在地上,雙手掐住金紫薇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喊道:“打你又怎么了?打的就是你,我是個人,是個男人,不是你使喚的牲口,不是你泄欲的工具。你個死老女人,頭發都白了,欲望還那么強。老子今天掐死你!”
金紫薇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渾身發抖,哀求道:“求求你放過我…放過我…”
只那么幾分鐘,金紫薇就沒氣了。見她沒動靜了,袁奇俊嚇得松開了手,愣住了,呆住了:我殺人了!我殺人了嗎?我是殺人犯嗎?不不不!沒有,我沒有殺人!
袁奇俊躡手躡腳走到金紫薇旁邊,輕輕推著她的肩膀:“金總,金總,你醒醒,你別嚇唬我!”
金紫薇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好像怒目而視,袁奇俊嚇得后退了幾步,我真的殺人了,成為殺人犯了!怎么辦?跑!
袁奇俊急匆匆跑到門邊,正要開門,覺得不行,到處都是監控攝像頭,能跑到哪里去?可是,不跑又能怎么樣?被抓到,照樣是死路一條。橫豎是死路一條,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跑!
袁奇俊來不及收拾東西,打開門,朝門外看了看,沒有任何異樣,他輕輕帶上門,把心提到嗓子眼了,卻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大模大樣走出了賓館。
總算走出了賓館!該去哪里?袁奇俊腦海里急速地思考。去哪里?雯雯!很久沒見到雯雯了,我的女兒,我要去看女兒。
袁奇俊叫了一輛的士,依照以前的記憶,他告訴司機地址。司機愣了一下,說:“先生,這個地方已經拆遷了,現在還是一片荒地。”
袁奇俊怔住了,打電話給上官雪瑩。剛撥通就掛斷了。他想起杜江云昨晚那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資格打電話給上官雪瑩,更沒有資格去見女兒。
的士司機盯著袁奇俊,問:“先生,你到底去哪里?”
袁奇俊脫口而出:“人民公園。”
的士司機覺得這人奇怪,忍不住多看了袁奇俊幾眼,袁奇俊惱怒呵斥:“看什么看?好好開車!”
的士司機應承著,一踩油門,車就緩緩地滑進了城市的中央。
袁奇俊腦子很亂,不知道要去哪里。莫名其妙就成為殺人犯,自己的一生就是個笑話。本來有一個好好的家,因為自己賭性太重,去搞什么投資,投資也就算了,投到傾家蕩產的,也只有自己這個奇葩了。投資是有錢人的專利,沒錢談什么投資?想發財想瘋了!
人這一輩子,就怕走錯了路,更恐怖的是一錯再錯執迷不悟。袁奇俊想,現在知道也晚了,一切不該發生的事情,都已經發生,大錯已經鑄就,自己能跑到哪里去?如果,自己當初知道回頭,不再一門心思想發財,也不會跟金紫薇相見,她在她的軌道,我在我的軌道,踏踏實實過日子,也是有翻身的一天的。
現在,該做什么呢?還是去投案自首吧!或許,自首還能有一線生機。去吧!
自首就意味著自投羅網,我真的要去自首嗎?自首之后,真是免死金牌嗎?如果我逃走的話,也許十年八年都抓不到我,這樣,我是不是可以多活幾年?
逃亡的日子,與死了有什么區別?袁奇俊曾經看過一部小說,講的是一個逃犯的故事,每天擔驚受怕,看到警車就東躲西藏,哪里有容身之處?生不如死。
還是去自首吧,說不定真的可以救命!袁奇俊下定了決心,淡淡地對司機說:“師傅,送我去公安局吧!我要去自首。”
司機猛地踩剎車,從反光鏡里盯著袁奇俊,問:“先生,您說什么?”
袁奇俊看見司機眼里的恐懼,反而笑了,說:“師傅,我殺了人,送我去公安局自首。”
司機臉上的表情僵住了,像雕塑一般,麻著膽子,說:“先生,振湘公安分局就在旁邊,我送您過去。”
司機的語調明顯低沉了,語氣也客氣了不少,生怕激怒了坐在后排的乘客,惹來殺身之禍。
振湘公安分局不遠,就在解放大道上,袁奇俊剛下車,正準備付錢,司機開著的士一溜煙跑了。命永遠比錢重要。
看著遠去的的士,袁奇俊心里突然覺得好笑。自己也沒想到自己能殺人。他冷笑幾聲,走進了公安分局。
在公安分局,袁奇俊供認不諱:自己與死者金紫薇是情人關系,這次來市里,是來找市人民醫院腫瘤內科主任蔣湘峰,談腫瘤專科醫院建設的事宜,因為小事與金紫薇發生爭執,不,也許連爭執都沒有,就是因為金紫薇的埋怨,或者說小瞧自己,對自己出言不遜,壓抑在內心多日的積怨和怒氣突然爆發,失手掐死了對方。
此刻,袁奇俊頭腦異常清晰。這也是他這些年來,唯一袒露內心的機會。講述案情條理清晰,毫無隱瞞。
警察將口供給袁奇俊看,他簽字蓋手印認可。押去看守所的路上,袁奇俊甚至面帶笑容。現在,他終于不用在金紫薇面前奴顏卑膝低三下四了,可以昂首挺胸做一個男人了。可是,這樣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警方對袁奇俊的交代,要逐一核實,就找到蔣湘峰調查。蔣湘峰不明就里,心里忐忑不安,卻又要故作鎮定,問:“警察同志,找我調查什么?”
得知警方來意,蔣湘峰愣住了。他昨晚雖然看出來金紫薇和袁奇俊的關系不一般,但絲毫沒有看出來袁奇俊會殺人的任何征兆。
一問一答中,蔣湘峰終于明白了這件兇殺案的來龍去脈:突發殺人!毫無征兆,雙方在爭執中,一方將對方掐死了。他雖然從骨子里看不起袁奇俊,但不敢相信袁奇俊會動手殺人。平心而論,袁奇俊并不是一個良心泯滅、窮兇極惡之徒。他替一條生命惋惜的同時,也在替袁奇俊的命運惋惜。
蔣湘峰感慨道:“如果他能踏踏實實過日子,不至于走到這一步!”
警察奇怪地盯著蔣湘峰,問:“你們曾經很熟悉?”
蔣湘峰回答:“是的,他前妻就是市人民醫院腫瘤內科護士長上官雪瑩,所以熟悉。”
警察提出,請蔣湘峰帶路,他們想找上官雪瑩談一談,看能否找出一些袁奇俊殺人背后的深層動機。
蔣湘峰遲疑著,說:“上官雪瑩正在住院。昨天晚上,她差一點煤氣中毒身亡。”
蔣湘峰這么一說,警察更覺得蹊蹺,讓蔣湘峰帶路,去了上官雪瑩的病房。
上官雪瑩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聽說袁奇俊把金紫薇掐死了,心下一驚,急切地問:“不會搞錯了吧?怎么會這樣呢?他雖然貪財、虛偽,但并沒有壞到會殺人的地步!”
杜江云說:“警察先生,這么說,你們證據確鑿?他人在哪里?”
警察點點頭,說:“他是自首的,供認不諱,在現場,我們提取了相關的指紋信息,比對結果也完全一致。”
上官雪瑩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原本,自己在骨子里恨透了袁奇俊,可是,面對袁奇俊這樣的人生悲劇,她還是有幾分不舍,有幾分憐惜。
杜江云勸道:“別這么傻了,他已經是殺人犯了。想開點。你差點為他死了,還能寄希望他回心轉意?那個老女人也真是的,惹誰不好,偏偏要勾搭袁奇俊!哎!作孽啊!”
上官雪瑩已經哭成了淚人兒,杜江云心疼她,一邊為她擦眼淚,一邊安撫她,說:“別哭了!你看你,現在都憔悴成什么樣子了!只是可憐了雯雯,還要背負殺人犯的女兒這個惡名!你現在最大的任務,是保養好身體,將雯雯撫養成人。”
提到雯雯,上官雪瑩的心在滴血:“可憐的女兒,我對不起你!不該帶你來這個世界受苦受難!你一定要堅強起來!”她歇了一會兒,對在場的人說:“拜托你們,一定幫我將她爸爸的事瞞著雯雯,我不想她的心里充滿悲傷。”
等上官雪瑩的情緒穩定下來,警察問了一些問題,得知昨天晚上金紫薇給了袁奇俊一張銀行卡,現在上官雪瑩這里,勸上官雪瑩將銀行卡交出來。上官雪瑩和杜江云面面相覷,說:“錢我已經還賬了。”
警察又宣講了一些法律知識和政策,希望上官雪瑩能配合警方,盡快完成案件調查。
上官雪瑩望著杜江云,意思在問她怎么辦?杜江云說:“別急,我等下就去把錢打到銀行卡里去。再怎么說,我有洞見家裝公司,不缺這五十萬。你也不用急著還。什么時候有錢了再還,實在手頭緊張,不還也沒關系。”
上官雪瑩緊緊握住杜江云的手,說:“有你這樣的朋友,是我一輩子的福氣!每一次,都是你把我從苦難中救贖出來,謝謝你!”
杜江云說:“我們兩個人就不要這么客套,說這些虛頭巴腦的事,沒什么意思。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會餓著你和雯雯。這一點,你要相信我。”
蔣湘峰看著這一幕,感覺到這就是朋友,是至真至純的人間真情。做人做朋友,能做到杜江云這一步,非常難能可貴了。這是一份動人的感情,讓人無法釋懷。
警察又問了幾個問題,給上官雪瑩做了筆錄,按了手印,匆匆忙忙走了。這個地方,多年未有命案。這一偶發案件,又是年關在即的敏感時期,給警方帶來了一定的壓力,必須盡快結案,盡快移送。
警察已走,上官雪瑩還是無法接受這個現實。一日夫妻百日恩,袁奇俊再不是玩意兒,也曾經是她的初戀,是她這輩子唯一愛過的男人,是她女兒的父親。她的心情悲戚,命運多舛也好,時運不濟也好,這個不爭氣的男人,是她這輩子無法邁出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