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戈壁石

　　影片里有大量的公路戲份。

　　遠山、荒漠、枯樹，星夜、黎明、烈日，廣闊的天空、灰黃的砂礫、令人戰栗的死寂。在林飛羽的鏡頭之下，因環境而發酵的人物關系，充斥著莫名的窒息感。

　　皮卡車里。

　　劉明珠手扶方向盤，迅速且畏懼地瞥了楊崢一眼。

　　“我保證聽話，求你…”

　　楊崢把玩著她的身份證，淡淡道：“我這個人記性很好。無論什么東西，只要看過一次，就永遠不會忘記，特別是手機號碼和家庭住址。在我的面前，千萬別耍什么花樣！”

　　“我記住了。”

　　“專心開你的車，等到咱們走出公路，我一定遵守諾言，放你回家的。”

　　“嗯…”

　　兩人陷入沉默。

　　車輪滾滾向前。

　　——坦白說，楊崢并不喜歡“孫昊”這個角色。

　　他愿意支持林飛羽的夢想，也對心懷斗志的人們充滿敬意。但是，或許是因為挫折導致了他的壓抑，在林飛羽的構思中，絕望的黑色與扭曲，頗讓人精神沉重，透不過氣來。

　　身為一個小特約，楊崢并沒有挑三揀四的資格。

　　他得提高生存質量，也要攢錢把房子買了，以便減輕父母的壓力。

　　生活就是這樣。

　　如果條件允許的話，誰愿意老演一些土匪、惡霸、或者鬼子呢？陽光和灰暗是并存的，楊崢肯定希望能夠遠離骯臟，去貼近光明。

　　“壞蛋”總得有人“當”。

　　既然已經簽了合同，楊崢就要努力的完成工作，對得起職業操守。

　　詮釋一個角色，你首先必須走入他的內心。

　　限于電影的篇幅問題，林飛羽并沒有交代孫昊的來歷。從前，孫昊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有過什么樣的境遇？犯罪的過程又是什么樣的？最后又是如何逃脫的？

　　全部未知。

　　楊崢代入不了孫昊，只好使出了必殺技！

　　——他把孫昊當成“鬼子”來演！

　　反正兩者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冷血無情，泯滅了良知…

　　合作剛開始的時候，劉明珠有過一段別扭的迷茫期。

　　跟“馬老三”搭戲，和“孫昊”的感覺天差地別！

　　馬老三是愚昧，粗野。

　　孫昊則是深入骨髓的冷漠與陰狠。

　　忽然更換搭檔，劉明珠有些措手不及，她追不上楊崢的節奏，更找不準自己的方向。

　　針對人物的性格刻畫，楊崢特意做了些別出心裁的小處理。

　　首先說面部細節。

　　楊崢故意減少眨眼的次數，讓眸子直勾勾的，看得人總會心里發毛。這個也是技術的一種了，他并沒有強化角色兇戾的一面，也沒有把情緒使勁兒往外放。一定上程度的收斂，反而越發讓角色顯得恐怖。

　　其次，是習慣動作。

　　楊崢總喜歡去觸摸自己的手銬。

　　看起來好像有強迫癥。

　　手銬，是罪犯顯著的標志，也是他逃不掉的枷鎖。楊崢時常會去檢查另外垂著的半截，捏得它“咔咔”作響，神情若有所思。

　　靜靜的，冷冷的。

　　似懷念，又似憤恨，還帶著難言的譏諷。

　　這個細節在靜謐的車廂里，格外瘆人…

　　楊崢太好了！

　　好得完全出乎預料！

　　林飛羽所想要的東西，楊崢都能給他，而且還附帶了巨大的驚喜！

　　以前，林飛羽專業學過攝影。

　　影像和構圖，美學與渲染，這是他的絕對領域。如今，崗位的替換，讓林飛羽又懂得了怎樣表達思想，以及如何引導演員們的創造性，修正他們的方向錯誤。

　　通過審視畫面，他讀懂了劉明珠的“迷茫”。

　　林導一針見血。

　　他認為，光害怕是不對的，劉明珠應該帶著些“希望”來演，還不到真正“絕望”的時候。

　　擺脫逃犯，回歸家園，這是主角“丁靈”在路途之中最大的渴求。只要她活著，就應該殘存著一絲期望，哪怕是自欺欺人…

　　劉明珠非常聰明。

　　經過適時的調整，她的眼里除了驚恐之外，又添加了若有若無的希冀，力量恰到好處。

　　如此一來，“丁靈”的命運就更加令人同情了。

　　這是趟越走越暗的死亡之旅，結果早已經注定。

　　“修車廠搭好沒？”

　　拍攝的間隙里，林飛羽正在詢問一個雜工。

　　“好啦導演！”

　　“照片呢？”

　　“哦，給您看看。”

　　雜工把手機遞給林飛羽，他劃拉著屏幕，皺眉道：“還不夠舊，沒有那種風沙侵蝕的滄桑感。這樣，等過了中午，你們幾個再去改造改造。”

　　“好的林導！”

　　小成本電影很難盡善盡美，林飛羽時常覺得無力，也操碎了心。

　　“導演，休息一會兒啊！”

　　“來了…”

　　林飛羽爬進皮卡的“斗子”里，背靠著駕駛室，把兩條酸麻的大腿伸展開，跟張弛、劉明珠他們一塊兒坐著曬太陽。

　　斗子里暖暖的，十分舒坦。

　　“咦？”

　　林飛羽點燃一支香煙，才抽完兩口，忽然問道：“楊崢哪兒去了？”

　　“喏！”張弛努嘴道，“前面自個溜達著呢！”

　　林飛羽道：“你們有沒有覺得，最近幾天他好像不大對勁兒？”

　　劉明珠噗嗤笑道：“導演，您也太后知后覺了點，楊哥已經不對勁兒好久啦！”

　　“怎么回事？”

　　“他說，自己要為角色培養一種‘孤獨感’，所以就故意離我們遠些，連話都變少了。”

　　林飛羽轉頭搜索楊崢的影子，滿臉驚愕。

　　“這位兄弟有戲瘋子的潛質！”

　　張弛附和一句道：“可不嘛，真開眼了…我從前聽過一個故事，說，有個著名演員為了追求所謂的‘疲憊感’，拍戲時，居然連著熬了三個大夜沒睡覺！楊崢的情況倒是跟他很類似。”

　　劉明珠問道：“那演員誰呀？”

　　張弛道：“我的偶像，雙料影帝蘇鐵老師！”

　　劉明珠咂嘴道：“怪不得…”

　　大家以“冰山”蘇鐵作為標桿，正變著法子夸楊崢呢，他卻在遠處破功了！

　　只見楊崢一邊揮手一邊大喊道：“喂，都下來揀石頭哇！這兒有塊石頭長得像臭豆腐干，還有一塊長得像鹵雞蛋呢！哈哈哈！”

　　大家滿頭黑線。

　　劉明珠奇道：“石頭像雞蛋？莫非楊哥出現幻覺了？”

　　張弛作為地頭蛇，主動講解道：“不是的。那是咱們戈壁地帶特有的玩意，泛稱為‘戈壁石’。戈壁玉石品種很多的，像什么瑪瑙啦、碧玉啦、千層石啦、木化石啦，紅的、白的、綠的，顏色各種各樣…如果材質夠好，還具有一定的經濟價值。”

　　“是嘛？咱們也去揀揀看！哪怕當個紀念品！”

　　“好…”

　　他們這些小青年普遍在二十四五歲，連超過三十的都非常稀罕，并不缺乏“童趣”和玩性。

　　于是乎，大家一個個的撅著屁股，使勁往地下瞅著。

　　最先收獲的是劉明珠姑娘。

　　她找到一塊小小的瑪瑙，半透明，有磨砂的質感，整體像糖果般瑩潤可愛。

　　“好漂亮！”

　　“羨慕啊！”

　　“比楊哥剛才的那塊‘臭豆腐’強多了！”

　　“哈哈哈…”

　　劉明珠美滋滋的，繼續尋找著。

　　林飛羽忙活老半天，本來正準備放棄的，突然扒拉到一塊很像心形的普通砂石。

　　哎？！

　　這個簡直絕啦，女朋友阿眉一定會喜歡的。

　　他如獲至寶的蹲下身子，珍視地撿了起來，還放在手心里搓了搓灰塵。

　　剎那間！

　　林飛羽的笑容卻凍結了！

　　僵硬。

　　心碎。

　　悲苦。

　　阿眉…阿眉…

　　他捂住左胸口，淚水決堤般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