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輛大巴從東城藝術學院開了出來。
車上,七八名教授,十多名學生,都有些有氣無力的。
一名學生,在自己的老師面前軟磨硬泡:“老師,我的手受傷了,今天不能彈鐘琴了。”
“受傷了?哪里受傷了?”
“我覺得可能是腱鞘炎犯了,昨天晚上就痛得厲害了。”
“有去校醫院檢查嗎?”
“沒有,昨天晚上回來太晚了,今天早上一早就來了,沒時間去醫院…”
老師皺起眉頭,認真看了幾眼這名學生,這名學生也一臉的認真。
“好吧,今天你就別彈了,休息一下吧。”
“謝謝老師!”
這名學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還給旁邊坐著的同伴比了一個V字。
“不用彈了?”他的同伴低聲問。
“嗯…不用彈了,我再彈下去,都快不會彈鋼琴了,下個月我還有國際比賽,輸了怎么辦…”這名學生道。
后面,他的老師其實看到了,不過也只是搖搖頭。
這些學生們,能夠考上鋼琴系,本身也已經付出了少則幾十萬,多則幾百萬的金錢。
以及全家人十幾年的努力。
想想現在一節音樂課多少錢。
一節大師課,又多少錢。
逼著孩子練琴,又多難。
到了現在,終于快要出成績,快要出人頭地了,誰也不敢拿自己的職業生涯打賭。
但還有人有不同的意見,他前排,一名男生轉過頭來,看向了身后:“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能夠練會鐘琴的話,是不是比鋼琴家更有前途?”
“嗯?”
“鋼琴家這世界上要多少有多少,你彈一輩子琴,說不定也沒能讓人記住你的名字,但是鐘琴只有一個,相比更容易出名對不對。”
“說的有道理,說不定這樣比彈鋼琴更容易出頭,但是鐘琴太難彈了…”
“不對,別忘記了,鐘琴只有一個,萬一哪天這架鐘琴壞了,失業了怎么辦?”
“這東西哪有那么容易壞,而且它現在已經是東城的地標了,只要東城還在,鐘鼓之琴肯定還在…”
車輛后方,幾名學生低聲談論了起來。
各有各的看法。
“愛去誰去,反正我不去。”剛才請假的男生搖頭,“我這輩子就彈鋼琴了,你們想要轉行,你們去吧。”
“也別這么說,這種機會,有些人想要還沒有呢…”
“你們說的是小明同學?”
“嗯…我看他去求老師來著,就差給老師跪下了…”
“真的假的?他來找我啊,我給他換!”
“就算是你要換,老師也不同意啊,我聽說他上次考核又沒過,可能要被退學了…”
“不是吧?不過他的手,你們看到過沒有,好嚇人,我都不敢盯著看…”
“對啊,怎么能長成那樣子…”
“我覺得,他可能這輩子是廢了…”
“噓,小點聲,讓別人聽到…”
幾個人也不知道是幸災樂禍,還是產生了優越感,這么在后面談論著,慢慢心情好了起來。
他們覺得,去彈百鐘之琴,似乎也沒那么難熬了。
畢竟,如果知道你擁有的東西,其實是別人拼盡全力都得不到的,那也是一種幸福。
“你說王明所會不會被退學啊…”
“退學倒不會吧,不過我聽說老師希望他轉系。”
“轉系,轉去哪里?”
“三角鐵?”
“噗,別瞎說,三角鐵要測磁場的,他也不一定能行…”
“真的假的?”
“當然是假的!”
一群人也不知道是在開玩笑,還是在挖苦人,在后面樂呵了起來。
前方,一群老師不知道那些學生們到底為什么又開心起來,但是看到他們情緒穩定了,畢竟也開心了一些。
“希望他們中能有一個人成才吧…不然的話,我聽說要去央音或者國外請人了…”一名教授嘆口氣道。
一直以來,東城藝術大學,在國內的地位有點尷尬。
排名不靠前,沒有優越的血統傳承,出過的幾個大師,出門之后也往往不會把自己的母校亮出來。
不過東城藝術大學的幾個系,他們自覺自己比其他的學校,其實是不差的。
這個時候,如果自己搞不定,還要去找外援,那不是打自己的臉嗎?
這是他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了。
“對了,我聽說王明所昨天去找你了?”一名教授突然道,“你怎么沒讓他來試試?”
“何必再給人以虛假的希望呢。”另外一名教授嘆口氣,搖頭道,“他現在連鋼琴都彈不好,別說鐘琴了。”
“你說這孩子也夠倒霉的…這種怪病,多少人里才能有一例?”
“為什么偏偏他是個彈鋼琴的,這輩子算是廢了吧…”
“我建議他轉去打擊樂那邊,畢竟他的手握鼓棒還是沒問題的,如果多花兩年時間,學了小軍鼓,再學定音鼓,馬林巴,木琴,鋼片琴,顫音琴…這些都學會了,最后可能能去交響樂團混個三角鐵,也算是沒白花這么多年…畢竟有鋼琴基礎,對打擊樂是有極大的好處的。”
“他說什么?”
“這孩子是個死腦筋,他不愿意放棄…”
“也是,從彈鋼琴的變成打三角鐵的…啊,我沒有看不起三角鐵的意思!”一名教授心直口快,說了半句之后,發現另外一名打擊樂系的教授在瞪他,立刻改口,“畢竟打三角鐵也挺厲害的,需要測磁場…”
你特么才測磁場!
你全家都測磁場!
這名打擊樂的教授翻了個白眼,不說話了。
如果不是鐘算是打擊樂,我才不來這里受你們的氣。
鋼琴是樂器之王,你們是嗎?
車上的氣氛,這么一會冷一會熱的,很快就到了郊區。
距離還有大概一公里的距離,就聽到前方隱約傳來了音樂聲。
“咦,有人在彈百鐘之琴?”
“這么早就在彈?”
雖然百鐘之琴被放在了做了隔音的廠房里,但是這種隔音的設備,只能隔離它的部分小鐘的聲音。
當那些大鐘響起來時,什么樣的隔音設備,都別想擋住它。
此時,低沉的鐘聲,經過了一些隔音的消減,顯得有些悶。
但是那旋律,那節奏,那力量,那動態…
“彈的很棒啊…”
“我去,上次我就是被這里難住的,死活也彈不過去…”
“這種氣勢,我的力量果然太小了嗎?”
“好贊,這是誰在彈?”
“是小白吧。”
“只有小白能彈這么好。”
“估計只有小白了。”
大巴車的窗戶是封死的,在車里隱隱約約聽不清楚。
等大巴到了廠房區,眾人立刻跳下了車。
廠房區,整個籠罩在那無與倫比的輝煌鐘聲里。
早上來上工的工人們,此時都駐足在原地。
大鐘那低沉的“嗡”音,像是調皮的蛟龍,在空中回蕩。
在聲波自身的干涉和遮蔽之下,忽遠忽近,忽強忽弱,像是在身邊回蕩。
那無與倫比的氛圍感,那瞻之在前,顧之在后,在耳邊繚繞變化的聲學效果,是現代任何的擴音器,都沒辦法營造出來的。
而那低沉鐘聲之上,跳躍的音符,就像是蛟龍身上反射的光芒,和灑下的水花。
有一名小女孩,大概是工廠子弟,此時張開雙手沐浴著陽光,在鐘聲里歡呼雀躍,兩條小辮子,上下晃動。
“都彈到這里了…”
“馬上就要來了!”
“來了!來了!”
在低沉的鐘聲再次被踩響之后,低沉這大鐘,被跳躍著踩響。
是的,踩響,這么沉重的大鐘,只有踩,才能達到這種力度。
十多枚大鐘,被跳躍著踩響,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聲音,噴薄而出。
“嘩”一聲,無數的鐘聲,在空氣中彼此干涉、彼此覆蓋…
就像是十多枚彩帶炸彈炸開,無數的彩帶在空中交織,覆蓋了整個世界。
這里,是整個演奏里最難的地方。
看似簡單的旋律,也只是簡簡單單地跳躍上行。
但它的效果,是其他的樂器都無法復現,甚至都無法望其項背的。
谷小白是音樂家,但更是物理學家。
他在寫這一段旋律的時候,計算了所有的聲波傳播方式。
此時此刻,這旋律,已經超出了所有人類樂器,所有普通“旋律”的范疇。
一一敲響的鐘聲,就像是給精密的化學實驗里,依次加入試劑,產生了無與倫比的效果。
鐘聲中,那名小女孩突然瞪大了眼,她微微向左偏轉腦袋,咦,左耳能聽,右耳聽不到鐘聲了。
再向右偏轉一下腦袋,咦,右耳能聽到了,但是左耳又聽不到了。
捂住耳朵,再大聲喊了一聲,能聽到啊。
我的耳朵怎么了?
空氣中,人類看不到的聲波像是揮舞穿插的彩帶一樣,一浪一浪疊了過來。
在空中編織、交匯,宛如以聲音為顏料,繪制了一副巨畫。
諧波與諧波抵消,諧波與諧波加強,在簡單的旋律之上,生出來了新的旋律。
然后再次抵消、再次加強,又生出來了更新的旋律。
一層一層,一疊一疊。
生生不息,無窮無盡。
一層層互相遮蔽的鐘聲,越來越高,越來越細。
就像是草木繁榮,高樓拔地而起。
就像是步步登線,回望人間大地。
就像是盛世太平,回首苦難過去。
這一刻,不知道多少人,情不自禁地要淚流滿面。
好一個《盛世太平》!
聽到這么一段,他們終于明白,為什么這曲子,叫做《盛世太平》。
他們終于明白了,鐘鼓之琴,可以彈到什么程度!
“快,去看看!”
一名學生再也忍不住,他猛然沖過去,推開了廠房的大門。
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鐘琴之前,仰首望天,淚流滿面。
趙興盛舉著手機,對著手機里說道:“小白,你聽到了嗎?我告訴你了,這孩子簡直就是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