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1日,夜。
公司早已下班,雜志社的小會議室里卻亮著燈,許非、于佳佳、全體編輯以及西瓜工作室都參與了進來。
針對那篇《何謂主旋律》一字一句的研究,如何增刪完善。案頭上則堆著一摞資料,兩個人埋首其中,專門負責與官方文件對線。
前面講過,這種思想上的論調必須契合中央精神。不能一拍腦袋隨便寫,你得符合什么講話、什么法,這叫有理有據。
更不能自己新造!
中央提出一個新思想,得經過多少人多少次的論證研究,才能在一個合適的時機公布。如果中央沒提,你在這巴巴、八榮八恥,你特么想干啥?
順序不能搞反!
所以寫文章必須有依據,現在的依據便是“弘揚主旋律,提倡多樣化,大力倡導四個一切”這句話。
此刻,于佳佳又讀了遍文章,道:“我覺得差不多了。”
“足夠全面,再多我也想不出來了。”
許非也看了一遍,道:“把‘主旋律也可以商業化’,改成‘主旋律也可以很好看’。
以后要注意,即便我們心里這么想,嘴上也不要說主旋律商業化,會惹麻煩。”
“好!”
于是又修改。
折騰到九點多鐘,總算定下幾篇。其中一篇在《新影視》發,其他留著反駁,或深入論述用。
“先到這吧。”
許非看看時間,道:“老于你帶他們去聚一聚,費用公司出,這兩天辛苦受累。”
“那我就長城飯店了?”
“行啊,天上人間都沒問題。”
哇!天上人間!
七只西瓜大概是初代宅男,聽了很興奮,對參與這種事更興奮。你說我一寫劇本的,咋就寫上大字報了?
“許總,您估摸第一個發聲的是誰?”
“我哪知道,等元旦后再看。”
“嘿嘿,我莫名其妙的熱血沸騰!”
“俺也一樣!”
“行了,我先回去了,大家新年快樂。”
“許總新年快樂!”
他披上大衣,匆匆下樓,冬夜北風呼嘯,地上積雪皚皚。
回到小區,里面燈光通明,由于住了很多老外,圣誕、新年的氣氛非常濃。樹上還殘留著彩燈,隨處貼著Happy
許非去女朋友們家里,屋子溫暖,張儷早備好了飯菜。
三口人極重儀式感,重大時刻能在一起的,盡量都在一起過。
可能氣氛得體,喝了不少酒,小旭莫名又哭了起來。倒應了《甲方乙方》那句臺詞:互相說了許多肝膽相照的話,真是難忘的一夜。
最后相擁而眠,老老實實…1995年過去了,很懷念它。
時間到了1996。
人們一如既往的期待春節,也只在年終歲尾的酒桌上發泄痛哭,第二天又無事發生。
時代、天下、星河、伊蓮、隆達幾家全部封賬,核算資產,據說要發生一些變動。員工們穩如泰山,反正都是自己家的,變也是往好了變。
而在一片忙碌中,許非一直在等。
1996年的電影界,是從一紙文件開始的:
中央決定將分屬各地方宣傳、文化口的電影制片廠,統一劃歸廣電領導。整個制片業都歸入廣電部。
這也是田領導、吳孟臣的改革之一,所幸被認可,實施了。
而發布的兩天后,討論聲終于來了。最新期的《中國電影周報》發表文章,作者趙寶華。
“1987年3月,我從長影廠調到京城,幫助滕局長在全國電影會議上設計口號:突出主旋律,堅持多樣化。
這是第一次明確提出。
同時被采用的另一個口號是三性統一,即藝術性、思想性、觀賞性。
現在,這兩句口號成了整個電影界的指導思想。
恰逢八五過去,九五初始;恰逢中國電影翻開一個新篇章,我就主旋律的問題,談談個人的一點淺見。
主旋律,本指音樂概念,引申為文藝作品中的主要精神。
我個人觀點,主旋律就是要弘揚時代精神,是一種社會責任。
它隨著時代精神的變化而變化,曾經有過許多定義,但誰要說給它一個科學的界定,我覺得是沒有的…”
趙寶華這種電影師爺很有本事,將主旋律的概念,變成了“弘揚時代精神”。既然是時代精神,那肯定一個時期一個樣。
他沒做具體定義,或者說沒敢。
此文如同在平靜的湖面上,投入了一顆石頭,泛起漣漪無數。一時間各方電影人紛紛發文,主要針對三個命題:
主旋律是什么?
主旋律包括哪些電影?
主旋律和多樣化該如何理解?
不光是保守派,改革派也有一些電影人,毫無懼怕的發聲。
“如果主旋律指內容,多樣化還是指內容,那本身就很矛盾。所以必定是,內容主旋律,形式多樣化。
我們應當糾正對主旋律的狹隘理解,尤其是‘只有革命題材才是主旋律’的論調。
貫徹主旋律要符合藝術規律,我們過去常常犯的一個毛病,就是故事性弱、人物性格弱,過于渲染精神,而忽略了最基本的創作要素。
反觀,好萊塢的主旋律就非常巧妙,把所謂的美國精神融化在故事、人物里。比如《獅子王》,不錯,那是一部娛樂片,但它的內核卻是實實在在的美國主旋律。”
此言一出,群起而攻之。
八一廠的某位領導反駁道:“主旋律娛樂化我們是做不到的。
你能選擇見死不救嗎?你能選擇懦夫當主角嗎?你能讓大自然戰勝人類嗎?你能選擇一個刁鉆的主題嗎?
再看人物,在大災大難面前,你能兒女情長、花前月下嗎?你能去無病呻吟嗎?
你演個革命領袖,必須神似、形似,你能說誰有票房就讓誰演么?!”
雙方辯的熱火朝天,且一貫過偏過激。
似乎承認形式多樣化,就等于承認主旋律可以娛樂化。
保守派占了多數,其中又有一部分最狹隘的,認為主旋律就是革命題材和人物傳記題材。
“咚咚咚!”
“進來!”
廣電,田領導走進辦公室,“老孫,你找我?”
“坐坐。”
孫領導很不自然,帶著一絲驚訝和尷尬,醞釀了片刻道:“是這樣,我剛接到通知。組織上很快會派來一位新同志,擔任分管電影的副部長。
姓趙,在基層鍛煉過,以前是長影廠的副導演。而你呢,以后就負責人事、黨務這攤工作。
呃,老實說,我一點風聲都沒聽到,真的很突然…”
“沒關系。”
田領導對自己的安排并不意外,“我這就準備準備,好交接工作。”
他知道這個人,是位女同志,制片廠出身,一直干到部級高官,沒想到調來管電影。不過也好,總比外行強。
廣電有好幾個副部長,管電影、電視的無疑最重要,自己等于被閑置了。
而等他離開,孫領導也嘆了口氣,剛接手就趕上這么大的事,工作不好做。
“咚咚咚!”
不多時又有人敲門,秘書進來道:“領導,最新的報刊到了,我給您放這。”
“嗯,知道了。”
孫領導沒抬頭,先審批了一些文件,才隨手拿過一本雜志。
最近關于主旋律的討論沸沸揚揚,有價值的觀點比較少,還有很多是以前爭論過的。像“娛樂化跟主旋律矛盾與否”這個命題。
他心里知道不矛盾,但驗證不了,因為沒人會拍。
“唉!”
孫領導翻開第一頁,才發現自己拿的是《新影視》。
《新影視》發行量七十多萬,幾乎每家影視單位都在訂閱。他帶著些期盼的查找,果然,發現了一條大標題:
《何謂主旋律》。
(感謝萌主,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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