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幫孩子見許非來,要打招呼,他擺擺手,示意繼續操練。
倆人進營房,挺寬敞,硬板床,墻上貼著六七十年代的畫報,桌上擺滿了當時的報刊、《毛爺爺詩詞選》和紅寶書。
還有臺帶錄像機的電視,隨手擰開,新影出品的《西哈努克在中國》。
1970年,西哈努克外出訪問期間,柬埔寨國內發生政變。這貨便留在京城,成立民族團結政府,遙控指揮,并經常到各地參觀,貢獻了大量紀錄片。
當時流傳著順口溜:“中國電影《新聞簡報》,越南電影飛機大炮,朝鮮電影哭哭笑笑,阿爾巴尼亞電影摟摟抱抱,中國最紅的電影明星西哈努克!”
因為在大運動時,所有故事片都是大毒草,只有新影攝制的《新聞簡報》和某些紀錄片可以上映。
許非轉了一圈,道:“你沒在墻上畫點畫?就那個…”
他伸出右手,乘風破浪,“大海航行靠舵手!”
跟著拿本紅寶書,攥拳怒視,“中國人民不是好惹的!”
“我想畫來著,部隊沒讓…”
姜聞大笑,道:“許老師怎么樣?倆月,與世隔絕,作息等同,天天這么磨。這叫腌制。”
“那腌入味了么?”
“差不多了。”
說著,他沖外邊喊:“進來,上課!”
一幫孩子呼啦啦跑進來,熟練的各找座位,每人捧著本紅寶書。等了會,又一人晃悠進來,許非認識,海馬的作家,叫蘇雷。
“怎么個意思?”他問。
“上課不得找老師啊?汪朔負責拉人,隔幾天一換。”
“講什么?”
“講傳統。”姜聞道。
只見蘇雷以營房為教室,搬個板凳坐前面,道:“這幾天給你們講了紅寶書,堪稱當時一切之綱領。吃飯、拉屎、斗爭、結婚,通通要以它為綱。
甚至小孩挨打,都會來一句‘要文斗不要武斗!’
有的家長敢打,有的真就不敢打,除非能想出能反駁的語錄來撐腰。
學這個,是讓自己盡可能沉浸到電影的氛圍中。我該講的都講了,今天沒什么內容,你們挨個說一句自己喜歡的吧,誰先來?”
互相瞅瞅,寧婧大聲道:“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妝愛武裝。”
耿玏也道:“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擊水三千里。”
跟著紛紛道:“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
“只有不要臉的人們才說得出不要臉的話,頑固派有什么資格站在我們面前哼一聲呢?”
許非神色詭異,看著這幫半大孩子。
男生都穿著土綠色的軍裝軍褲,皮膚黑,瘦,眼神干凈且偏執。衣服上蹭著外面的泥土,整個人又臟兮兮的。
姑娘有三個,穿著漂亮的布拉吉,黑布鞋,光著兩條小腿。
輪著說,最后到夏宇。
憋了半天猛地起身,“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
“哈哈哈!”
小伙伴們哄笑。
蘇雷瞅瞅姜聞,老姜點頭:“成,我覺著差不多了。”
“行,你覺著成就成。”
許非中午混了頓飯,末了看看演員。
他挑了四個:夏宇、寧婧、耿玏、小桃紅。小桃紅備戰七運會,沒有來。
姜聞接手后,又派副導演找了一些,包括米蘭、劉憶苦、羊搞、大螞蟻、傻子這些角色的備選。米蘭就是那仨姑娘,兩個高挑,典型的大颯蜜,一個肥美,是寧婧。
馬小軍最早定的。
姜聞說起來不太自然,他也挑了備選,單看都挺像自己,湊在一塊咋瞅咋不像。有一次他母親來探望,指著夏宇道:
“這孩子像你中學時候。”
一錘定音,所以他不太自然,甚至有點慌:你說萬一,萬一啊,這四個人都用上了咋辦?
營房內,門關嚴,老姜退避。
許老師坐床上,跟一幫孩子聊天。孩子們見他次數少,但隨和親切,人又帥,印象很好。
“別緊張,咱們隨便聊聊。你們培訓倆月了,對這部電影有理解么?”
沒人吭聲。
“或者說,你們覺得電影講的是啥故事?”
耿玏年紀最大,拍過管琥的《頭發亂了》,有經驗,道:“講一群年輕人無法無天的故事吧。”
“對,是這意思。我們從電影類型上說,這叫青春片,而且是極特殊時期的青春片。
顧名思義,就是講青春的故事。
各國的文化不同,青春片也不同,但有些是全人類相通的。比如成長的焦慮、叛逆、跟父母爭吵、對女孩子的憧憬,甚至第一次性愛等等。
它的受眾也固定,年輕人、年輕的成年人。
姜老師經歷過這些,所以他想拍出來。可你們沒體會過那種環境,你們不是馬小軍,不是米蘭,不是劉憶苦。
但沒關系,我前面說,有些東西是相通的。
夏宇,你被母親打過么?”
“打,打過。”
“寧婧,你被男孩愛慕過么?”
“嘿嘿!”
“耿玏,你茬過架么?”
“呃…”
“你看!抓住共同點去演,會更容易理解劇本。不要把它看的太復雜,復雜是姜老師的事兒。”
“許,許老師!”
夏宇忽然舉手,大著膽子道:“我有個地方,始終不太明白。馬小軍為什么要強,強奸米蘭呢?”
他說出那倆字,氣氛頓時古怪起來,一個個扭捏又非常想聽。
“錢鐘書你們知道么?”
“知道!”
“知道!”
“錢先生寫過一段話,說年輕的男孩子,他們心里裝的女人比皇帝的三宮六院還多。他們對女人的想法,比廁所還骯臟。
但他們又向往最純潔最美好的愛情。”
眾人不懂。
“這么說吧,我舉個例子。”
許老師化身知乎大佬,即興開始編:“男孩上中學的時候,前桌是個非常漂亮的女生。大眼睛,睫毛很長,皮膚非常白,喜歡扎馬尾。
有一天上學,男孩發現她沒扎馬尾,頭發挽起來,露出一截比奶油還白,還嫩的脖子。
那一天,他都在看那截脖子,然后想,我要能摸一摸該多好啊!后來又想,我要能往里面摸摸該多好啊!
那衣服里面,不知道又有多白,多嫩,多軟。”
夏宇呼吸急促,全神貫注的聽著黃色小故事。
“但是,即便她在前桌,卻不敢說什么話,只故意把橡皮扔過去,讓她幫忙撿。
她成了自己獨有的一個秘密,誰也不能分享。
而有一天,男孩發現她跟另一個男生說說笑笑,氣的不行,想打那個男生,狠狠的打!
同時也恨那個女生,怎么那么隨便,怎么不跟我說說笑笑,甚至拉手,甚至親嘴,甚至上床。
再后來,男孩升學,真正喜歡上了一個女孩。
他發現第一次牽手時,自己的手在顫。對方就像自己的光,那么純潔溫暖。
而當初的那個前桌,他已經忘記了模樣,只記得那一截白脖子。”
恍惚間,一種很微妙,無法言說的感覺擊中了這個半大小子,似懂非懂,但他覺得自己肯定懂了。
“我有點明白了,許老師。”
“明白就好。不過你覺得馬小軍真的強奸米蘭了么?”
“啊?”
許非見他又開始懵,笑道:“好了,我不往深了說。總之你們記住,復雜的事交給姜老師,你們負責演好戲。”
許老師呆了大半天,傍晚,老姜送出軍營。
他一開后備箱,里面全是飲料零食,道:“把這忘了,給孩子們帶的,讓拿進去么?”
“讓拿,正好我們快結束了,放松放松。”
“哪天開機?”
“下旬吧。”
“哦,我這段比較忙,有事再聯絡。”
他不摻合,姜聞覺得挺好,但這忽視的態度,卻有一種自己好像在玩鬧的錯覺。
“您開機總得瞅一眼,這么大的事兒。”
“我看時間吧,先走了。”
許非開著大切諾基,一溜黃煙的撒塵而去。
這叫小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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