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京城廣播學院。
今天寒假開學,學生報到,亂糟糟一片吵嚷。廣告系的方婷婷在校門口停下車,瞬間不愛進。她家在京城,今兒也沒課,就過來點卯。
她過了馬路,先跑到一個書報攤子前,問:“今兒有啥新聞么?”
“昨兒元宵節,算新聞么?”
“您甭逗,正經的。”
“那就沒了。”
老板一攤手。
方婷婷只得自己找,見攤子上紅紅綠綠數十份報紙,隨手翻了幾下,忽地眼睛一亮。
“本報特邀《胡同人家》制片人、著名編劇許非開設專欄,與大家一起探討影視劇藝術…”
她身為胡同鐵粉,自然曉得這人是誰,連忙買了一份。跟著進旁邊的早點鋪子,要了碗餛飩,邊等邊看。
在后面的副刊,好長的篇幅幾乎占了一版。專欄名字叫《論影視劇的自我修養》,第一期,“表演”。
方婷婷瞧這標題就不正經,特有胡同風格,忙不迭的又往下看。
“小字輩入行數載,略有成就…應本報誠邀開此專欄,敬陳管見,鄙俚淺陋,期望與大家交流。
首先聲明,這個名字與斯氏巨著《演員的自我修養》毫無關系,純粹個人喜歡。
從1905年豐泰照相館老板任景豐拍攝《定軍山》開始,中國電影已經走過了84年的歷史。從1958年央視播出的《一口菜餅子》開始,國產電視劇也經歷了31個年頭。
時至今日,影視藝術在全世界已經是一門成熟,又擁有海量觀眾群的龐大產業。
它作為呈現給觀眾的,一種以講故事為主的藝術形式,最直觀的載體便是演員,而演員最核心的東西,便是表演。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國內文藝界只看重題材和內容,忽視演員個性。近幾年略有好轉,起碼有了專門的演員獎項…
今天便想跟大家交流一下,什么是好表演,什么是不太好的表演。
先記住兩個概念,入戲和出戲。簡單說,好的表演讓我們入戲,壞的表演讓我們出戲。
先舉個例子。
《大橋下面》的最后一段,那種細膩雋永的意境,一向備受稱贊。龔雪憑此拿下金雞、百花兩項大獎,那我們就來分析一下里面的表演。
龔雪飾演的角色,插隊多年,返回城市。在插隊時她認識了一個男人,未婚生子,結果男人出國跑了。
龔雪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獨自撫養孩子,后被張鐵霖的真誠打動,在結尾處吐露心聲,講述了自己的遭遇。
敲黑板,劃重點!
分析表演,絕不能單獨拎出一個片段,一定要結合情景和人物性格。”
“哈!”
方婷婷的餛飩已經上來了,卻根本顧不上吃,繼續往下看。
“龔雪先是痛哭,而后平復心情,說了一句:‘奇怪,我今天怎么把什么都跟你說了?’
張鐵霖:‘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反正我明白,你也明白。’
這個時候,龔雪多年的堅強和封閉的內心,其實已經被對方軟化了。她信任且鐘情這個男人,才撕開自己最痛的傷疤,赤果果的給對方看。
所以她才會哭過之后,貌似不經意實則故意的說了句,‘奇怪,我今天怎么把什么都跟你說了?’
潛臺詞就是,‘哎呀,你該表白了!’
“噗哧!”
方婷婷笑噴了,初覺胡說八道,細想又十分有理。
女孩子自己不曉得原因么?她肯定曉得,那為啥還要問一句呢?就是想得到一個回應。
與之類似的還有,“跟你聊天特別輕松”、“我今天好像說了挺多的。”
“就是因為她心里清楚,所以在問出口的時候,已經帶了點嬌羞和期待。
大家看圖片,龔雪手里一直攥著手絹,之前都是捏著,說這句話的時候,卻開始在手指頭上慢慢的繞,慢慢的纏。
這便是借用道具和細微動作,來表現人物內心的典型例子。
此刻還是初步試探,跟著張鐵霖說‘我明白’,便將這層感情又揭開了一層。
龔雪的女兒心思被戳破,也發生了變化,有條件的朋友可以再仔細聽聽這句‘你明白什么?’
那個語氣,明顯由嬌羞變成了嬌嗔。
張鐵霖又道:‘反正我明白,你也明白。’
龔雪緊跟著的表演,是全片最好看的地方。她先怔了一下,然后伏在桌上,用手背蹭著額,輕輕咬了下嘴唇。
鏡頭進入的也妙,一下給到特寫,那張露出七分的側臉,眼波流轉,帶點羞怯,帶點欣喜…
那份苦盡甘來的感動,含蓄雋永的美好,一下就出來了。
這就叫入戲。
當然有人可能說,哎,費那么多事干什么?看不就完了?
話沒錯,但看有不同的看法,走馬觀花還是細細品味,感覺是不一樣的。比如剛才這段,如果我們看懂了,會明白倆人說的就那點事。
‘你該表白了。’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稀罕你,你也稀罕我。’
“鵝鵝鵝鵝鵝鵝…”
方婷婷捏著報紙,傻子一樣走進校園,頭一次覺得影視藝術鑒賞如此好玩。
她溜進教室,跟導員報個了到,跟著眼睛一亮,跑到陳小旭旁邊。
“今兒不上課,你怎么來了?”
“在家沒意思,好容易開學就來瞅瞅…你拿著報紙做什么?”
“剛買的,可有意思了。”
陳小旭拽過一瞧,撇撇嘴。
“再舉個例子。
《胡同人家1》小保姆結尾,葛尤坐在臺階上搓臉,被很多觀眾譽為最難忘的鏡頭之一。今天我們也來具體分析一下。
首先,小薇是個騙子,信息并非完全透明。他了解的,只是人家讓他了解到的一面。
其次,作為一個表面流氓,內心情種的男人來說,碰到個喜歡的女人不容易,更別說還想跟她結婚生子。
所以當警察上門,把一切真相揭露時,對個人的沖擊難以想象。
人的情感復雜豐富,往往會多種情緒糅合。比如某人忽然聽到母親車禍,當場去世,不敢說全部,起碼大部分人的第一反應,肯定是震驚,腦袋一片空白。
在此之后,傷心悲痛,難以置信,歇斯底里,暈倒昏厥等等才會紛涌而至。
以前的戲簡單,黑白分明,人物臉譜化。連情緒也很單調。
隨著影視作品的題材豐富,數量增多,對演員的要求也會越來越精細。像這種發生諸多情緒變化的表演,個人稱之為層次感。
說回葛尤。
他得知自己的感情是一場騙局后,自然也是震驚,腦袋一片空白。
眾人已經進門,唯他站在門口呆愣,然后坐在臺階上。
大家看圖,剛才葛尤的眼神是空,此刻是茫然,這便是一個精細的情緒變化。那他茫然什么呢?
小薇真是騙子么?小薇喜歡自己么?自己像個笑話么?還有小薇的真名,是叫沈桃紅么?
如果再繼續變化,里面包含了懷疑,苦澀,自嘲,自我安慰…這么多東西混在一塊,沒人能同時演出來。
所以葛尤開始搓臉。
這動作是他自己設計的,拍案叫絕。演員并非萬能,看如何應變,他這一搓臉,把面部蓋住,由表情轉變成肢體,四兩撥千斤的順下來。
有人說,葛尤沒演出來,怎么還叫好表演?
因為他的節奏沒有斷,搓臉反而增添了效果,始終給觀眾一種強大的情感渲染狀態。
觀眾可以想象,他在痛苦,他在流淚,什么都行。
這也叫入戲。”
陳小旭和方婷婷擠在一起,不知不覺也入了迷,連老師說開會也不知道。
“下面說說不太好的表演。
還是《大橋下面》。
張鐵霖飾演的角色,也是回城知青,擺個修車攤子。他善良,正直,包容,敢于沖破舊思想,追求真愛。
先分析一段轉折戲,他知道龔雪未婚懷孕,有個五歲的孩子。
當時他母親上樓,龔雪坐下,跟著回頭對視。
層次感什么的不說了,因為沒有。張鐵霖跟她對視,左右看看,叼上一根煙,自己捏著火柴,滿屋子找火柴。
眼神不夠亂,面部沒有任何波動,只能利用找火柴來想表現慌張無措,這是一種很簡單的演法。
他喜歡對方,忽然得知此種情況,沖擊力是極大的。這段表演,顯然撐不起這個轉折點,缺乏力度。
反觀龔雪,她對視之后也慌,馬上轉過頭去,繼續做衣服。
人在緊張的時候,有很多外在表現,比如眨眼,抿嘴,呼吸頻率,頭部的微動,手上的動作等等。
龔雪相對細膩的展現了出來。
而張鐵霖的簡單化表演,充斥全片,皺眉、嘆息、沉思、眼睛盯住一個地方不動,基本在重復作業。
特別結尾一段,看對比。
龔雪的眼神和笑,一瞧就飽含深情,在看自己喜歡的人。張鐵霖的眼神有感情,但不夠深,面部依然毫無波動。
倆人經歷過這么多事情,終于要在一起了,卻很難感受到他的欣喜和期待。
《大橋下面》全片的基調,便是內斂含蓄,演員的風格也往這方向靠。
但是,內斂不代表僵硬,不代表缺乏細致和感染力。
那不叫內斂,叫沒演出來。”
為滿足許非的圖文并茂,《京城青年報》下了血本。技術所限,黑白圖片,高糊,可配上他的文字描述和自己腦補,竟也神奇的辨別出來了。
“那不叫內斂,叫沒演出來…”
方婷婷拍著桌子樂,“許老師太逗了,太逗了!”
“還行吧。”
陳小旭抿抿嘴,只覺寫得好,新鮮有趣,不老學究,有親切感。
跟著她翻了翻報紙,“呀,沒了。”
“啊?”
方婷婷正過癮的時候,立馬慌了神,也翻了幾下,看到明天還有四個字,頓時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