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門外,寶玉騎著馬跟賈璉聊了幾句,忽從門里轉出一人。
身形修長,半新不舊的袍子,兜到馬前,打了個千兒,“請寶叔叔安!”
“你連他也認不出來了?他是后廊上五嫂子的兒子蕓兒。”
“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你母親好?”
“好,承叔叔惦記著。”
賈蕓仰著臉,小心又討好。
“哎呀,我可真帥啊!”
電視機前,許非拍著大腿發出感嘆,小伙伴齊齊白眼,挪了挪小板凳。
“你臉皮怎么這么厚?”陳小旭道。
“我一共沒幾分鐘戲,自己夸夸還不成么?”
許非看著電視,又嘆:“哎,真帥!”
他嘴上這么說,其實自己看自己的戲很別扭,尤其還是配音,可能覺得臺詞不過關。
所以你就想啊,瞧著自己的一張臉,說著別人的聲音,就叫一擰巴。
賈蕓的戲份少,三段情節集中展現,一個就是11集:先露面認寶玉做爸爸,然后跟舅舅借錢,接著認識小紅。
“好姐姐,你給寶二爺帶個信兒,就說廊上的二爺來了。”
“什么廊上廊下的,就說蕓兒就是了…”
賈蕓一撩袍子,從屋里走出來,眼睛像鉤子一樣盯著小紅,熱切大膽。
“噗哧!”
小旭一樂,“哎,當初你們排戲,是不是就排的這段?”
“才沒有。”
張儷抿抿嘴,想起當初看自己的眼神,便是這般熱切大膽。
“明明就在圓明園的大槐樹底下,還背著身兒坐,跟相面似的。”
“你再說,你再說!”
張儷伸手要撕她的嘴,許非急忙攔下,“別鬧別鬧,看電視!”
吳小東和沈霖默默的又挪了挪小板凳。
賈蕓的戲份小半集就打發了,主要講寶玉被賈環燙傷,一幫人來探望,趕上趙姨娘請馬道婆做法,使得寶玉和鳳姐發瘋。
有一經典段落:
王熙鳳打趣黛玉,“你既然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
姑娘們大笑,黛玉害羞,李紈打圓場:“真真是我們二嬸子詼諧的好。”
“什么詼諧,不過是貧嘴貧舌討人嫌罷了!呸!”
“你給我們家做媳婦少你什么?”
鳳姐更來勁,直接把寶玉拉下床,“你瞧瞧,是人物門第配不上,還是根基配不上,是模樣配不上,還是家私配不上?你說呀,你說呀!”
黛玉展現了最小女兒的一幕,用手擋著臉,又羞又嗔,起身要跑。
寶釵給攔下,“顰兒急了,快回去坐著,走了倒沒意思了。”
哎喲!
吳小東和沈霖看的樂,許非也樂,即便看過八百遍也愛看。
這就叫美好的事物,大家都喜歡,一種人性本能的東西。倘若放在9102年,準保滿屏的彈幕:
“鳳姐CP狗!”
“寶黛大旗永不倒,TTL!”
“阿偉亂葬崗!”
“釵黛大法好,釵黛黨頭頂燕窩!”
“若向紅樓覓佳偶,薛君才合配湘妃。”
“沒人喜歡賈蕓么,我覺得蕓哥很帥啊!”
“樓上滾!”
一集五十來分鐘,遠比后世的剪輯版長,但都覺時間短暫,好像一會就沒了。
很快,交響樂版的《葬花吟》響起,且是四面八方同時響起,好像京城的夜空中只剩下這一段旋律。
吳小東兩口子自覺閃人。
許非把門輕輕掩上,一本正經,“有件事說一下,《胡同人家》估摸下月底開拍,時間緊,任務重,要有這個忙碌的心理準備。”
他把倆人叫進臥室,取出厚厚的一摞畫稿,有些自己畫的,有些她們畫的。
另有一摞照片。
“你們對服飾接觸不多,但有興趣也可以幫忙,我們可以仿照,也可以自己搭配、改良,比如這件…”
他拿起一張女士西裝的照片,“我覺得上衣好,但不喜歡西褲,那怎么辦?腦筋大點一些。”
他又拿起一條裙子的畫稿,往起一拼,“小西裝外套,配長裙,好不好看?”
倆妹子驚訝,乍看古怪,細品又有味道。
“不過這個確實很難,需要慢慢積累。你們現在的任務,就是幫我設計一套趙妍妮用的書簽,一個日記本,一個發夾。怎么樣,有信心么?”
“你都這么說了,我倆做不到,豈不很沒面子?”
“我們盡力試試。”
“呵,那好,我過陣子擬份合同,咱們談談怎么分成。”
“還要簽合同么?”張儷驚訝。
“親兄弟還明算賬呢,何況我們…呃,天不早了,回去睡覺吧。”
“咣啷咣啷!”
“呼!”
次日一早,許非剛推著自行車出門,就被風沙糊了一臉。
“呸!呸!媽的,這破天兒!”
他吐了幾口,蹬上車子,正看著一老頭遛彎回來,也是百花胡同的,但沒打過交道。本想騎過去,結果老頭一扭脖子,“上班啊?”
“啊!”
他有點愣神,緊跟著又來一大媽,“喲,上班去啊?”
“夠早的,吃飯了么?”
“上班啊,嚯,今兒風可真大。”
“昨兒演的不錯,哈哈,差點沒看出來!”
那您笑個屁?
一條胡同,他應了七八聲,出來又撞見居委會劉大媽。
“喲,小許,我這剛買的糖餅,來嘗嘗啊。”
“不了,我上班呢…”
他蹬了一下,又停住,“劉大媽,那個大興安嶺火災,居委會組織捐款么?”
“組織啊,過幾天就號召一下,你可夠積極的。哎,亞運那份你也捎帶手捐了得了。”
“呃,我單位有組織,走了啊!”
許非抹了把汗,出百花胡同,順著新街口大街往北,再往西過馬路。
這兩年京城的自行車呈幾何倍數增長,私家車也明顯增多,以前滿大街見不著,現在偶爾就能開過一輛皇冠、桑塔納什么的。
說起老桑塔納,可是經典中的經典。
許老師上輩子學車,開的就是老桑,看著破破爛爛,一開賊好使。
等紅燈的時候,路口有個書報攤,攤主揚著兩份報紙,向行人兜售:“大興安嶺火災最新消息!最新消息!”
“新華書店《紅樓夢》售罄,過幾天才有新貨,這幾天別排隊了啊!”
都是上班族,單位有報紙,沒人買,但聽著有意思。一個戴眼鏡的就問:“您還認識售罄呢?”
“多新鮮啊,這年頭沒點知識敢賣報么!靠才華混社會,懂么?”
“哈哈哈!”
眾人一樂,見對面變綠燈,跟七劍下天山似的,嗖地沖過去。
剩下攤主罵罵咧咧,繼續喊:“新華書店《紅樓夢》售罄,售罄了啊…”
八點過點,許老師到了電視臺。
他沒因為自己當了副導演就不干人事,照例打水泡茶,然后領了一堆報紙。坐下翻了翻,找關于自己的評論。
還真有。
“賈蕓生的容長臉兒,長挑身材,十八九歲,斯文清秀。演員的年齡身量非常還原,臉型也對。
有人講容長臉兒就是大長臉,是錯誤的。襲人也是容長臉兒,但襲人漂亮,能想象一個大長臉女子,居然還很漂亮么?
所以想來是一種好看的臉形。《兒女英雄傳》第十七回:只見那也是個端正清奇不胖不瘦的容長臉兒。可以參考借鑒。”
此專家竟恐怖如斯!
許非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該說對方嚴謹,還是說丫閑的蛋疼。
“賈蕓形象佳,演的欠妥,對寶玉固有小心討好,卻不夠謙卑奉承。跟舅舅也略平淡,似城府過深。對小紅倒是不錯,得男女情味。”
“賈蕓過于俊美,不妥。”
“完全沒理解人物內涵,不夠入味。”
這年代的紅學研究,跟后世的大眾理解有相當偏差。比如賈寶玉,八十年代都當他是反封建斗士,反對包辦婚姻,追求自由戀愛。
賈蕓也一樣,奏是一個阿諛奉承,有小機靈,然后講義氣的配角形象。
許非按照自己的理解來演,自然不受待見。不過他已經很開心啦,“過于俊美”,哎呀,四個字直擊心窩!
沒想到自己也有被人夸,“除了帥一無是處”的時候。
“喲,蕓兒!”
坐了一會,大鋼子賤么兮兮的出現在門口,上來就一熊抱。
“滾,跟特么兔兒爺似的!”
許非一腳踹開。
“不地道了吧?你好歹也是紅樓夢露過臉的,小里小氣。”
“我一共十分鐘戲,我露什么臉?”
“誒,戲不在長短,角兒不在大小。”
馮褲子端著大茶缸子晃進來,“許老師風流倜儻,英武不凡,往那兒一站,就一封建社會上進青年。”
“你還別說,我媳婦兒昨天看的倍兒來勁!”
陳彥民也閃進來,“我特么現在一睜眼,碰著個人都跟我說《紅樓夢》,連我們家門口賣豆汁的都叨咕,也不知道哪兒看的電視。”
緊跟著,鄭小龍溜進屋,拿張報紙開始翻。
“哎,都在啊!一會過來討論劇本,得抓緊點,別不慌不忙的。”尤曉剛又探頭來了一句。
他剛走,李沐又露面,“九點臺里開《紅樓夢》研討會,都去湊個人頭。”
“咱們也開啊?”陳彥民詫異。
“社會風潮,號召學習,懂么?你們幾個不用去,非《胡同人家》劇組的都來啊!”
李沐閃了。
許非看著一串串走馬燈似的,忽覺有趣,“哎,你們知道有個《京都竹枝詞》么?”
“得輿的吧?”鄭小龍抬頭道。
“對,里面有當時文人評價《紅樓夢》的。”
許老師搖頭晃腦,“做闊全憑鴉片煙,何妨做鬼且神仙。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