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陳小旭恢復了一些,但王扶霖放了她幾天假,好生養病。許非又帶她打了瓶點滴,回來便找鄧潔排戲。
紅樓夢播出之后,只有一個角色拿了表演獎項,就是鳳姐,飛天、金鷹的雙女配。
這是鄧潔的開始,也是巔峰。
她學川劇出身,年齡較大,舞臺經驗豐富,善于設計。比如在培訓班篩選時,她就給鳳姐設計了一個鏡頭。
秦可卿死后,鳳姐來寧府幫忙料理事務,第一次找下人訓話。
她開始沒露正臉,背對著鏡頭,然后一轉身,眉毛一挑,恰是個粉面含春威不露!一下子就把眾人驚艷到了,有了讓她演鳳姐的意思。
倆人對的這場戲,是講賈蕓聽說賈府要建園子,便想求個差事做,又打聽到鳳姐正需要冰片麝香。
冰片是一種香料,也是中藥材,比較名貴。
他本找舅舅借錢,被羞辱,又碰到倪二,才借了錢買了幾兩冰片麝香賄賂鳳姐,得了管花草的差事。
這是最能體現賈蕓鉆營取巧的一場戲…
倆人在房間里順了幾遍臺詞,完全不像寶黛釵那么乖,自己怎么得勁怎么來。
跟著便開始走位,鳳姐從院里出來,賈蕓守在門外。哦順便說一句,賈蕓這個角色呂小布也演過,就是愛情公寓里的那個呂小布,可以感受一下…
只見許非退到一旁,鄧潔矮矮的個子,身板一挺也沒挺起多少,從那邊走過來。
腳一跨,算過了門,許非連忙彎腰,“給二嬸嬸請安。”
“…”
鄧潔一頓,繼續往前走,“你母親可好,怎么不來逛逛?”
“嘖,不太對。”
許非想了想,問:“你穿上戲服,戴上頭套有多高?”
“到這兒吧。”
鄧潔比了個高度。
“那我往下低頭,你看看哪個位置最合適。”
這話要是跟旁人講,或許還得溝通溝通,但她就明白。鳳姐愛排場,喜歡人奉承,賈蕓就行大禮,姿態放得極低。
這個極低,不是說你腰彎的越矮越好,得表現出既恭維又留著自己的一點體面,畢竟是賈家的哥兒。
“來吧。”
鄧潔站到許老師跟前,見他一手捧著本書,當作禮盒,另一只手垂下,彎腰低頭,“給二嬸嬸請安。”
“太高了。”她琢磨了一下。
許非直起身,再彎下,比剛才深了幾分,“給二嬸嬸請安!”
“還是高。”
“高。”
“這個太低了,你腿長,撅著屁股觀感肯定不好…”
就這一個動作,倆人試了十幾遍,當許非再度彎下腰,腦袋到她肩頭往下兩寸的時候,鄧潔一拍巴掌:“就到這兒!”
她比著肩頭,道:“等我化完妝,你垂到這里正好。”
她顯得十分雀躍,找到了對手那種,笑道:“行啊許老師,果然名不虛傳,干啥啥能耐。”
“我尋思我也沒干啥啊?”
許非笑笑,“咱繼續?”
“繼續!”
………
幾天后,劇組拍完了曲院風荷的戲份,又轉到魔都大觀園。這里也沒完全建成,但蓋的早,建筑群比京城那邊多一些。
陳小旭恢復了身子,張儷也從家回來,寶黛釵重聚,啊呸,三人重聚。
許非卻沒功夫瞎想,這幾日都跟鳳姐磨在一起,一個動作一個動作的揉這場戲。其實用現代的語言說,這應該叫賈蕓求職記。
他起初把求職的希望放在賈璉身上,但很快發現賈璉就是個瓜慫,便迅速投向王熙鳳。
他知道鳳姐并非等閑之輩,深思熟慮出一套方案,從見面那一刻起就在套路,環環相扣,最后當了大觀園綠化項目的包工頭。
場景在魔都大觀園的一個偏院,午后陽光正好,布置妥當。
王扶霖故意沒講戲,只走了幾遍位置,直接讓倆人試拍。
“準備!”
“注意了,安靜!”
“開始!”
院子里擺著幾盆盆栽,丫鬟守在紅布簾的門口,有鳥鳴聲聲。鄧潔帶著丫鬟婆子往出走,鏡頭懟在正面,慢慢往后退。
跟著一轉,到門口的許非那里。
許老師連忙退了一步,側身站著,見人出來猛地一矮,“給二嬸嬸請安了!”
“…”
王扶霖眼睛一亮,這個彎腰的分寸把握得太好了,感官上極為舒服。
他那么高個子本是挺拔俊俏,結果這么一矮,好像整個人都低了下來,奉承恭維,卻不顯得浮夸刻意。
“你母親好?”
鄧潔腳步稍頓,臺詞更薄,繼續往前走。
賈蕓是來送禮的,鳳姐停下才有機會,他若亂了方寸,只得無功而返。
為啥說細節見品質,這就叫細節。只見許非特自然的起身跟隨,始終伴在她身側,笑道:“母親常惦記著嬸子,還說要來瞧瞧呢。”
“撒謊,我不問,你也不說她想我了。”鄧潔嗤笑。
“侄兒不怕雷打嘍,敢在長輩面前撒謊?昨兒晚上我母親還說呢,虧得嬸子精明,這么大個家竟料理的周周全全,換個人早就累死了。”
這便是說話的藝術。
鳳姐管家沒少遭人嚼舌根子,賈蕓這番話恰恰說到心里去。所以她停了步,臉上帶了笑模樣,“你們娘倆兒怎么背后嚼起我來了?”
“是這么回事,我有個朋友,開香料鋪子的,前兒捐了個通判,臨走時給了我點麝香冰片。我和母親商量,只有孝順嬸子一人才合適,才算不糟蹋了這東西。”
許非捧著禮盒輕輕一送,面上掛笑,能讓人看出來的那種討好,偏偏不惹人生厭。
鄧潔叫丫鬟接過,道:“你倒挺知道好歹,怪不得你叔叔總提你,說你會說話,有見識。”
“叔叔跟嬸子提到過我?”許非故作驚喜。
按照常理,這事兒本該成了,鄧潔卻話音一轉,道:“我正忙著呢,你也去吧。”
“好!”
王扶霖拍了拍巴掌,難得感到一絲欣慰和輕松。
倆人演的精準,理解的更精準。沒辦法,全組都是憨憨,得手把手教,也就張靜林、鄧潔、侯昌榮幾人能省點心。
“怎么樣?”
他問李堯宗,李堯宗點點頭,“我覺著不用改,直接上吧。”
“那就直接來?”
“來吧。”
于是乎,倆人正式拍攝,一條過。
演戲要演懂。
之前賈蕓求賈璉,賈璉跟鳳姐說了,鳳姐口頭答應,抹身卻把差事給了旁人。兩口子的矛盾先不說,單說賈璉,這點事都沒辦到,爺們兒就等于失了面子。
而鳳姐見賈蕓上道,有心給他差事,但又一想,自己得了點香料,便許他要求,怕被對方看輕了。
所以故意拖一拖,末了又提到賈璉,意思是:你叔叔沒忘,把事情跟我提了——這面子就兜回來了。
以王熙鳳的聰明,怎么可能想不到香料是賈蕓花銀子買的?但他沒這么說,編了個故事,讓禮送的光明正大。
這些讓鳳姐非常受用,所以賈蕓第二天再來,她也不再拿喬,就給了對方差事…
許非以前學評書的時候,許孝文也好,單田芳也罷,總教他一句話,叫“有多大人情說多大書。”
評書評書,說的是故事,評的是人情。
這句話就是說,你沒那么多的閱歷,沒那么通透的人生體驗,根本說不了大書。
就像賈蕓和王熙鳳,里面彎彎繞繞藏了多少事兒?不認真琢磨,肯定看不懂,看不懂又怎么能指望演出來?
聽著好像麻煩,對演員而言不過是基本要求。
許老師自認沒天賦,但肯下苦功,案頭工作做的細,職業道德還是杠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