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啦來啦,”梅家塆,梅建中一手叉腰,一手搭在額前,翹首以盼,一個侄兒媳婦抱著孩子,樂悠悠的跟他說,“已經下車了,”
“大家都在?”遠遠的就看到村口這匯聚的人群,馮一平問大舅。
今天他們特意挑在半中午回來,想著上班的去上班,去田里的去田里,沒曾想還是有這么多人等在這。
“我們沒說你今天上來啊?”大舅說。
“這有什么好稀奇的,”二舅說,“都知道你昨天在鎮里,今天還不上來看外公?”
一下車,又是圍上來一群人,“回來啦,還好吧!”
“挺好的,舅,舅媽,你們也挺好的?”馮一平幾乎是走一步就得停一會,跟這些親戚打招呼。
要說誰是誰,馮一平本來就說不清楚,不過,叫舅和舅媽,準沒錯。
“他在外面還算好,前幾個月呆在首都也沒事,太陽這么大,大家一會來家里喝茶,”大舅幫著招呼。
“一平,你記得我是哪個?”前面突然有一個穿著條紋體恤的人站出來問。
“表叔好,好幾年不見,你身體還是這么好,”這個人,馮一平還真記得,就是當初坐席的時候,讓馮一平喝醉了的那位。
見馮一平還真記得自己,這個表叔笑得露出滿嘴黃牙,“日子過得舒心,身體才好,說起來,還得虧了一平你,”
三舅跟馮一平解釋,這個表叔家的兩個兒子跟兒媳,都在工業園上班,他和老伴,在家里帶孫子,一年還養兩季蠶,收入不錯。
“表叔你這是哪里話,我也沒做什么,”
“一平,客套話我就不多說,表叔倚老賣老的囑咐你一句,以后要是再有這樣的事,你可不能一個人在前面頂著,你不知道,這幾個月你在首都,你爸媽著急,我們大家伙也跟著著急,好了,你外公還在那等著呢,”他拍了拍馮一平的肩頭。
人群盡頭,梅建中站在門前,雙手叉腰,看著外甥走過來,這會表現得一點不激動,“到啦,快,進屋喝水,”
穿著件白汗衫的外公,氣色挺好,就是看上去比以前更瘦了些,頭發也比前一次見的時候,要稀疏些。
耳朵上帶著個助聽器,但說話的聲音依然不小,估計是習慣了,但這也不錯,聽上去中氣還算足。
這估計是除了過年,掛面廠第一次放假,三個舅媽正在忙著做飯,“兩年多不見,一平,你都成大人了,”大舅媽端著一盤西瓜走過來。
“大姐你這話說的,”二舅媽看著沒外人進來,小聲說,“一平的女兒都滿了周歲,做爸爸的人了,怎么還不是大人?”
“剛才你那個表叔說的話在理,”梅建中拿著個大搪瓷缸子喝茶,“做事情是重要,但是,別忘了你現在也是上有老小有小的人,再遇到那樣的事,是得多想想,”
“我記住了外公,”馮一平沒做任何辯解,“你身體好就好,”
作為一個已經84歲的人,外公的身體狀態,真還算不錯。
也沒閑話幾句,外公就催促,“飯好了嗎?不快一點,一平他們今天肯定走不了,”
還真是,吃飯的時候,屋里就跟走馬燈似的,都是來叫馮一平去家里坐坐,有點像以前過年的時候,“我們也不把你當客來待,不吃飯,水總要喝一杯,”
下午三點多,終于進入馮家沖的范圍,馮一平貪婪的看著外面熟悉,不,其實真有點不太熟悉的一切,“是不是有些認不出來?”馮振昌面帶得色的問兒子。
“還真是,”
“這兩年,不但是我們村富了,周圍的村子也一樣日子好過起來,雖然變化沒有外面那些大城市那么大,但是,一年一變樣,還真不是吹牛,”
“你就說這些房子,不比沿海那些有錢地方的房子差,”梅秋萍一樣帶著點自豪的說。
馮一平最在意的,不是這些房子,而是其它的一些東西,比如那些熱情的跟他們打招呼的人,身上的衣服,雖然說不上有多好,但是就連那些牙齒都沒幾顆的老人家,也都很少有人還穿裁縫縫的衣服。
家家門前停著的那些車,雖然最常見的還是面包車,大多數人家都還是摩托車,但這怎么也是富足的一個表現。
路邊塆里的那些小路,也不再是土路,或者是隨便用石塊一鋪,現在要么是規整的條石砌成,要么是水泥修的。
還有,路邊沒走多遠就能看到的那些小店…。
最讓他高興的,是路邊的路燈和公交車站牌,這些對城里人來說熟視無睹的東西,這些最基本的公共服務設施,出現在他們這個偏遠農村,說是劃時代的變化也不過分。
雖然沒有從蠻荒進化到文明社會那么夸張,但最少,也是終于從化外,成功的躋身化內。
“一平,”東正哥騎著摩托車迎面趕過來,挨著車停下,“呵呵呵,回來啦!”
“回來啦哥,”
堂哥那絲毫沒有作偽的高興,也讓馮一平很高興,原來的時候,他們堂兄弟之間,可沒有這么親密。
可能除了父母對子女,世界上其它所有感情的好壞,都會直接間接的跟經濟狀況掛鉤。
倉廩足而知禮節,衣食足后,才有條件、心氣和精力來維護各種情感。
“你這是要去哪?”馮振昌問。
“什么去哪?就是專程來迎迎你們,怎么這么遲?好多人吃了中飯就在村部那邊等,好了,我在前面給你們開路,”
沒過幾分鐘,一個摩托車后面馱著一袋子米的人看到馮一平,一個急剎車,“小叔回來啦,”
“剛從外公家上來,現在家里也不種糧食?”
“糧食哪有經濟作物賺錢?食品廠不是上了新產品嗎,我今年全部種上了蠶豆,聽說前一陣子你在首都,沒事就好,回來就好,”
“勞你關心,有功夫來家里坐,”
馮振昌看這兒子嫻熟的跟著這些人拉家常,“小時候,你見了人,連招呼都打得少,現在真是進步飛快,”
“嘿嘿,長大了嘛,”馮一平傻笑。
然后,看到剛剛那人居然掉頭騎到他們車前面,對著馮一平笑了笑,趕上去和東正哥并排走,這也是開道?
可能是喜歡湊熱鬧的人多吧,東正他們兩個也沒有開口相邀,不多會,車前面的摩托車越來越多。
李志雄又提前一步到了馮家沖,作為一個記者,他對這個小山村的變化,和馮一平一樣敏感,有些地方是富了,表現在外的,就是房子好了起來,但也就是房子好了起來,腰包鼓了些。
但這里不一樣,這里是系統的提升,將來會越來越好。
現在他們三個,正費力的背著大包走上一座小山,準備給這個深山里的現代化新農村拍個全景,正在調焦的助手突然說,“哦,這個地方居然也有賽車嗎?”
李志雄一看,山下的公路上,十幾輛顏色各異的摩托車,拍成并不太整齊的方陣,賽車?他朝后看了一眼,沒好氣的在那個助手頭上拍了一巴掌,“那是開道好不好,快給我拍下來,”
那個助手這會才看到了后面的那輛車,“嘖嘖,整整十六輛摩托車開道,比國賓護衛隊的都還多,”
這一次,是李志雄發表反對意見,“這兩樣能比嗎,那是禮儀,這是自發的,”
正拍著,他們看到車門打開,馮一平走了下來,坐在一輛摩托車的后座上,“哥,走,”
這么隆重的禮節,爸媽還行,他可不敢生受。
馮一平又一次喝醉了,其它地方的招待,他可以婉言謝絕,但自己塆里的這場酒,他怎么也躲不過去。
大家都說,不為其它的,就為村里終于有了一位名牌大學的畢業生。
當然,馮一平自己也很高興,也不為其它,就為家鄉的這些進步。
醒來的時候,和李記者前天晚上醒來的時間差不多,也在十點多。
二樓的臥室里,剛醒過來的馮一平有些迷糊,一時有點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
樓下媽媽的說話聲,讓他意識到,自己這是在家里。
他剛起身,梅秋萍就聽到了動靜,蹬蹬蹬的上來,“醒了?還難不難受?你說你們父子倆也真是,要醉一起醉,”
“呵呵,今天都高興,”
“高興?高興就要給自己找罪受?”
已經成人的文華端著一杯水走上來,“小叔,喝水,”
文輝也在,“前面還在放電影,小叔,你要不要看?”
露天電影啊,這個還真有好多年沒看,“當然要看,”
“媽,爸沒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他醉得不省人事,什么事都是我的,我啊,總是為他做牛做馬,幾十年都這樣,”梅秋萍有些沒好氣的說。
這樣的話,馮一平現在全都不往心里去,這是爸媽相處的風格,你要是只聽字面的意思,那就太天真。
客觀的說,爸爸這些年戒煙又控酒,比以前真好太多。
“你去吧,洗把臉,再戴個帽子,小心涼風吹了頭痛,”
一出門,就能看到原來的打谷場,現在相當于塆里的中心廣場上,也是下午擺酒的地方,正在放著電影,槍聲車聲人聲,還有那節奏緊張的音樂,聽起來好不熱鬧。
“什么電影?”
“黑客帝國,就是躲子彈的那個,”文輝說著,還做起了動作,兩年的軍旅生涯過后,他還是抱著以前那個傻乎乎的天真樂觀勁,當然,可能只是在馮一平面前這樣而已。
而且,即便他現在還真的是傻天真,那也沒關系,他家的條件,完全可以讓他這樣總是樂呵呵的。
“有女朋友了嗎?”
“沒有,”兩個家伙齊刷刷的搖頭,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馮家沖的適齡年輕人,現在可是搶手貨。
“那有人跟你們介紹女朋友嗎?”
“倒是有人到家里好多趟,給我爸做媒,”
“撲哧,”馮一平沒忍住笑,華富哥這日子,看起來不錯啊,喪偶多年,還有兩個這么大的兒子,居然也這么搶手,在一般的農村,這是不可想象的事。
“你們不反對吧?”
“我們,不反對,”文華說。
“小叔,接下來,是讓我們到首都給你開車是吧,”文輝問。
兄弟倆的這兩句話連在一起,其實說明他們多少還是有些介意,不過如果一直跟著馮一平,在家里呆的時間少,那也就無所謂。
“是,訂的車快到了,不過,你們也不僅僅是司機,平時要是沒事,就在保安部,還有,要學東西,比如英語,不能將來我帶著你們出國,還要給你們做翻譯,”
“沒問題,我們現在就學,”兩個本來有些苦著臉的家伙,馬上高興不已,出國,嘿嘿,那可是好事。
他們在路燈下慢悠悠的邊說邊走,到場的時候,剛好片長兩個多小時的黑客帝國放完,感覺還真不是太受歡迎,這個系列的第一部,本來就有些晦澀難懂。
第二部不錯,至少這樣的事,大家都很熟悉,說的是一個農村姑娘,在城里打拼奮斗,最后終于愛情事業雙豐收的故事。
這樣一個投入和故事情節,都完全不能跟黑客帝國相提并論的電影,反而更受大家喜歡,因為,它說的就是大多數農村人的故事。
馮家沖有不少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幾年前,不少人也不得不到陌生的城市里討生活,當然,沒有一個人,能像電影里的女主角那么幸運。
他們喜歡的,還有這部電影的名字,《越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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