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寶九年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夜晚,趙匡走到殿外,仰望夜空。
十七年來,在他的主導下,這片原本殘破不堪的天下正在逐漸恢復元氣,這個欣欣向榮的帝國甚至讓無數百姓覺得,那亂世仿佛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是有資格驕傲的,對比歷朝歷代的皇帝,他相信并肯定著自己的成就。
從黃袍加身到征服南唐,他里里外外忙活了十七年,終于基本完成了統一大業。
但,這并不是他這十七年來唯一做的事。
用武力統一天下是件辛苦的事,但無論如何,不管是叛將還是軍閥,他們總歸都是看得見的敵人。
真正麻煩的,是在他們背后的,那個看不見的敵人,這十七年來,趙匡從未松懈過對這個敵人的應付。
自從趙普和江曉勸諫他扼制禁軍勢力開始,趙匡便不動聲色地展開了他的“改革大業”。
在“武”上,先是將自己的老兄弟們全部丟到地方當富家翁,又是設立樞密院分割禁軍權力,再是廢除禁軍高級將領職位,“兩司”變“三衙”。
在“文”上,就算是宰相也跑不了,除了用樞密院分走了宰相的軍事決策權,趙匡還另外加了一個“三司”機構,把宰相的財政權也跟著一起順走了。
雖然在地位上宰相依然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它的權力實際已經大幅縮水,不再是行政、軍事、財政一把抓。
形成了由宰相為首的“中書門下”,樞密使為首的“樞密院”,三司使為首的“三司”所構成的“三足鼎立”形勢。
同時對地方上,趙匡也嚴格按照趙普所提議的“搶他們的權,搶他們的錢,搶他們的兵”的三大綱領來進行,每年都會發布一兩條專門針對地方節度使的政令,以溫水煮青蛙的方式一點一點地將地方節度使的權力剝奪。
經過這十幾年的修理,想當年那些牛氣沖天的節度使們差不多都被他打成了殘廢:
以前在自己的地盤上說啥是啥,現在說不好連個縣長都不把你放在眼里,搞不好還會在朝廷那邊參你一本。
以前從來不差錢用,各種奢華浪漫享受不斷,現在要是多養幾個兵,說不定連軍餉都發不下去。
以前擁兵自重,連朝廷都得給幾分面子,現在就剩下了幾個老弱病殘,也就只剩拿來站哨,充充門面的作用了。
好日子到此為止,在這種情勢下,很多節度使與其賴在地方整天和縣令為了一個銅板扯皮,還不如干脆主動申請到朝廷里掛個虛職,安心養老。
在趙匡的不懈努力下,這個從唐中期開始折騰了兩百多年的利益集團終于成為了歷史。
當然,這些都是抑制的,權力的規則就是,有抑制就必須要有提拔。
無論是再英明的皇帝,都需要有幫手來幫幫忙,而所謂幫手,數去數來其實也就是那幾個。
第一類是宗室,和皇帝有血緣關系的親戚們,歷朝歷代中在這方面比較著名的朝代是魏朝,以宗室力量為骨干,掌握著絕對的話語權。
第二類是宦官,俗稱“太監”,雖然這個群體的名聲一直都不太好,但他們的力量絕對不容忽視,畢竟人家可是挨了致命的那一刀才拿到這個飯碗的,因為整天陪著皇帝吃喝玩樂,所以極易得到皇帝的信任,進而影響朝廷,代表朝代為唐朝、東漢。
第三類是外戚,也就是皇帝的妻子或者母親的親戚,靠著這層關系在朝廷上呼風喚雨,代表朝代為西漢、東漢。
第四類是武人,這些擅長打仗的猛人靠軍功獲取官職,進而掌握權力,代表的朝代…就是他之前那五個短命王朝…
最后一類就是文人,依靠科舉步入政壇,代表朝…暫時還沒有很明顯的朝代可以代表。
這五類中,武人是趙匡第一個排除的,原因不用多說,他前面五個短命的就是教訓。
第二個被他排除的是宦官,唐朝就是宦官鬧得異常厲害的朝代,等到唐末的時候,甚至連誰當皇帝都得由宦官說的算,對趙匡來說這就是“近代史”,不能不吸取教訓。
第三個就是宗室,雖說是兄弟,但兄弟也不是全都能靠得住的,剛開始可能還湊合,等隔了幾代后,關系就疏遠了。
“手足情深”瞬間就會變成“手足相殘”,就像魏朝,雖然在這方面極力防范,但最終也無法避免同室相戈的命運。
至于外戚,他們當權的前提是皇帝的老媽或者老婆在政壇上很有話語權,然而從歷史中來看,這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比如漢初的呂后和唐朝的武曌就是兩個很好的負面教材,一個差點亂了天下,一個直接顛覆了天下。
唯一算是比較好的,也就是魏朝的柏太后,當然這也是因為柏太后已經掌握了宗室力量,以及她沒有親戚可以充當外戚勢力的原因,但即使是柏太后,也曾做過殺子奪權的事…
這么一輪淘汰下來,趙匡再后頭一看,發現在他的身后,就剩下了那些呆頭呆腦,弱不禁風的書呆子。
難不成他只能選這些窮書生、酸秀才來幫忙了?
這群人飽讀詩書,有沒有治理國家的能力先不說,至少對歷史是比較了解的,以史為鑒的本領應該還是有一些的。
而且他們大多也有自己的理想和行為規則,基本的倫理道德是懂的,不會動不動就想和皇帝比刀子,況且他們是靠科舉進入官場,也算是能給帝國持續補充新鮮血液。
當然他們的缺點也很多,比如大多都有著很強的廉價自尊,動不動就覺得你侮辱了他們,比如總喜歡認死理、鉆牛角尖,比如喜歡拉幫結派、互相扯皮、我酸你一下、你酸我一下…
但總體而言,他們要比打打殺殺的武人好一些,而且也比較好駕馭,使用成本低下,風險較小。
就是這樣,趙匡最終確定了以文管集團為主的統治模式。
他不知道自己的這個選擇會在百十年后產生什么影響,但他清楚的是,至少在他現在的這個時代,這確實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這就夠了。
法,隨時而變,判斷一個制度合適與否的第一標準,就是看它是否有益于它所處的時代。
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百十年后,自然會有人去改變它。
“官家,在想什么?”忽然,一個有些懶散的聲音打斷了趙匡的思考。
他回頭一看,不知何時,一個邋遢老道出現在了他身后。
“道長,原來是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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