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街后廊下,一座小宅門前。
賴二似笑非笑的看著面前這位相貌秀麗的年輕姑娘,陰陽怪氣道:“大姑娘,說起來咱們都是街坊鄰里,誰不知道你寧家家風清正,原是上中高門?只是借你的那二十八兩銀子說好的八月初三連本帶息還,今日都初五了。咱也是體諒你不易,上有老母臥床,下面還有四個妹妹和弟弟,當初就是一時心軟,才放錢給你。”
年輕姑娘聞言,臊的滿面通紅,抬不起頭來,因為這些都是事實,只是…
“這位大哥,能不能,能不能再寬限上幾天…”
賴二嘆息一聲,悲聲道:“都是街坊鄰里的,若能寬限,誰愿意上門要賬?可是大姑娘也得體諒體諒我,我也不過是幫人做事的,那些銀子要是我的,我做主寬限你二三年又何妨?可咱也不過是一個跑腿兒的。當初心軟放錢給你家,回頭已被東主臭罵了回,八月初三你家沒還上,我不止挨罵,還挨了回打…罷了,這些都不必多提,只盼大姑娘可憐可憐我,今日把賬了了,不然回去后,非得被主家打死不可啊。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嬰孩,如何敢死得?”
說至悲情處,還抹了抹眼角。
見他這般,周遭有街坊笑罵道:“賴二,你可真是個賴瓜子。你老母八年前就死了,你連個正經媳婦都沒娶,哪來的八十老母三歲嬰孩?”
有人起頭,立刻就有人跟進:“你從前落難時,人家寧家也幫過你,如今寧家太太病成這樣,只小東姑娘照看一大家子,這般艱難。再說,那天你上門放貸,也沒說那樣高的利銀,你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報當年一飯之恩,誰知道竟成了放印子錢。”
賴二聽著這七嘴八舌,登時變了面色,擰著脖頸叫道:“我老娘自是死了,可我前兒又認了一個八十老母當老娘,不行?誰說老子沒成親就不能有娃了?”
又道:“若不是為了報恩,誰敢放錢給這樣的人家?再說,最后我不是沒瞞著,也說明白了利銀?是大姑娘自己愿認的,不然誰敢強著她借銀子不成?哪個有看不過眼的,站出來!”
見他橫眉瞪眼,不少人便噤聲了,誰也不愿招惹一個臭狗屎。
人群中也有老街坊不怕這喇虎的,道:“小東姑娘她娘病成那個樣子,急著用銀子,你那個時候出現,她能不借嗎?”
賴二不樂意了,斜眼道:“鄒大爺,你老也別只說風涼話,要不今兒你把這銀錢還了,我掉頭就走。”
鄒大爺也不出聲了,如今世道艱難,他也無銀可借啊。
眼見周遭鄰里都不出聲了,寧東東臉色漸漸雪白,低著頭聲音微不可聞道:“我真的,沒錢了…”
賴二卻得意道:“大姑娘,要我說,你有錢,不僅有錢還債,還能幫你娘請醫治病!”
寧東東不言,賴二卻以為她心動了,忙賠笑道:“帽兒街李老爺是真相中了大姑娘,只要你肯過去,什么外債饑荒都不是問題,你娘也有錢抓藥看病了,你姊妹們也有錢吃飯,不必每日里半夜不睡覺做針線活兒,街坊都知道你家老二是個能吃的,她要不是餓狠了,能跟人跑嘍?”
寧東東搖頭道:“小南不是跟人跑了,她只是去尋親了。”
頓了頓,卻更堅定了些,道了句:“你稍等。”說罷轉身回屋。
未幾而出,手中拿著一只碧綠的玉鐲。
她面色愈發蒼白,說道:“這是我寧家祖上傳下來的鳳尾碧竹鐲,價值無量,我一會兒去當鋪當了它,就能還你的債了。”
賴二不想寧家還有這樣一件異寶,看著眼前這個碧汪汪的玉鐲,眼中止不住冒出貪婪之色。
好寶貝!
好寶貝!!
賴二吞咽了口口水后,道:“大姑娘,這東西可不能隨便當嘍,當鋪行當里的水深著呢。你要是送進當鋪去,他們準勸你死當,要不進去容易出來難,給你造個假,要不干脆把鋪子一燒,只說遭了賊,你有什么法子?”
寧東東本就因為做了寧家最大的敗家子而心神恍惚,再聽賴二之言,愈發六神無主,只覺得世間苦盡在今日,眼淚止不住的落下。
見她哭,身后的小西小北也忍不住,嗚嗚哭了起來。
一時間滿門悲聲。
賴二卻顧不得其他了,只想將寧家最后一個寶貝落在手里。
他放的是印子錢,九出十三歸,驢打滾,利滾利。
別說寧家如今連個支撐門戶的頂梁柱也沒有,就算是個殷實人家,也扛不起這般造。
若是將這寶貝落在手中,再一轉手,怕是幾千上萬兩銀子都能落下。
念及此,賴二再也難忍,竟直接上手道:“大姑娘若信得過,不若將這鐲子先放在哥哥這里,等你籌夠了銀錢還了債,哥哥再還你。”
寧東東又不是傻,哪里肯將玉鐲送入虎口,握著不放。
賴二一邊哄騙一邊用力強奪,左右這是個債主,背后寧家那位三太老爺非但不會幫,還會落井下石。
這送到嘴邊的肥肉不吃,豈非傻子?
見賴二搶東西,小西小北大哭著上前幫大姐,可又怎抵得過賴二?
小中今年還不到五歲,這會兒也坐在門口嚎,干嚎不過癮,上手幫忙。
可賴二太高壯,小中一頭撞過來,反倒被彈倒,摔倒在地上,鼻子都破了,流了一臉的血,凄慘不已。
這般凄慘模樣,落在匆匆趕來的寧南南眼中,整個人瞬間炸裂,眼睛都變得一片血紅。
“啊!!!”
寧南南如同乳虎一般,怒吼一聲,手里的東西被她往地上一丟,然后轟然向前。
其氣勢之盛,連林寧和皇鴻兒都為之動容。
林寧剛想攔下,寧南南卻猛一跺腳,如同炮彈一樣轟的沖了出去,口中厲嘯聲不絕。
賴二雖人高馬大,可這會兒也被唬住了,雙手攔于身前,笑道:“喲,這不是小南mmm…”
“嗎”字都來不及出口,寧南南已經沖到跟前,一躍而起,朝賴二那張油膩貪婪的大臉上,一拳搗出!!
速度快的賴二都來不及回防,就覺得自己被一根攻城用的撞門錘一捶轟到了臉上。
肉眼可見的,賴二的面部坍塌了下去。
“啊…打!!”
寧南南猶覺不解恨,在身體降落過程中,再大叫一聲,一拳打在了賴二肚子上。
毫不夸張,賴二整個人被打的飛起。
倒飛過程中,一口夾雜著酸臭胃溶液的污血,噴成了另類彩虹…
這兩拳,生生將整條街都鎮住了。
然而寧南南還不解氣,還要再上前拼命,卻被反應過來的寧東東一把抓住,先喜后怒道:“你跑哪去了?”
小西小北扶起了小中,用帕子給他擦干凈后,小中歡喜叫了聲:“二姐回來了!”
不過隨即就發現小西和小北兩個姐姐也和大姐一樣,目光不善的看著寧南南。
寧南南見家人都還在,心中的暴怒一下就沒了蹤影,抓著沖天鬏,嘿嘿笑道:“我去找表哥了,家里那些親戚都是王八蛋,大姐你不是說以前家里老人都說姑姑是極好的人,我聽到姑姑家的消息,就去找了,那,我找到表哥了!”
寧南南顯擺功勞,往林寧方向一指。
林寧帶著皇鴻兒上前,他賣相頗佳,金質玉相,卓爾不群,至少寧東東絲毫沒有從林寧身上看到半點山賊的影子…
周圍街坊路人們看著林寧議論紛紛,不知這倒霉透頂的一家,從哪里冒出個親戚來。
寧西西和寧北北還有寧中中三個小的,也都巴巴的看著林寧,想看看這個傳說中姑姑的兒子,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林寧拱手為禮,微笑道:“林寧見過大姐。”
寧東東的臉色卻十分復雜,雖沒有表現出什么厭惡,但肯定也沒什么歡喜之色。
她年紀比寧南南大許多,聽過許多當年的事。
寧家內部一直有一個說法,寧家衰落的霉運,便是從寧家女被山賊擄去,使得寧家清譽盡失,成為世家高門中的笑柄開始的。
也的確是從那時起,寧家已經不是漸漸衰敗了,而是直接大跳水。
不到二十年的時間,一個數百年名門,就淪落到連尋常百姓都不如的地步…
自幼被灌輸著這種怨言,寧東東對于林寧到來的感觀,也就可想而知了。
再者,齊國世家慕儒,最重家門門風之清正。
羅珍堂堂高品宗師,為了抵消羅成的罪孽,尚且讓步多多,可見一斑。
誰愿意和山賊牽扯上干系?
可是…畢竟是血親,這等干系又著實剪不斷,寧東東也不可能不認。
正當她張口想說些什么時,忽聽一旁處之前賴二帶來的伴隨大聲驚叫道:“壞事了,二哥死了!”
聽聞此言,寧東東只覺得腦中“轟”的一聲響,身子都搖晃了起來。
寧家,難道要出一個殺人犯不成?!
父親死后,母親常年臥床養病,她身為大姐,便起著撫育三個妹妹一個弟弟的責任。
可是,現在寧南南卻殺了人,她該怎么辦?
她要怎么做,才能救妹妹?
寧東東淚流不止,緊緊的抱住寧南南,卻沒有任何主意。
這時,卻見林寧上前走到賴二身邊瞧了瞧。
嗯…已經涼透了,腦漿都從塌陷的鼻孔里流出來了。
他轉身抱拳禮過四周街坊,朗聲道:“舍妹因見賊子上門欺負姊妹幼弟,搶奪寧家祖傳寶物,起義憤而擊之,不想失手殺了賊人,待官府問起,還望諸位街坊鄰居幫忙做個見證。”
說罷再一禮,也不等別人回應,轉頭對看的津津有味的皇鴻兒道:“讓人去稷下學宮送信,告訴姜太虛,就說青云故人來此,何不前來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