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與海平線交接,溫度逐漸升高的午后。
她坐在女人的紅色mini半自動駕駛跑車里,雙腿太過修長,曲起放在副駕駛座,看起來有些擁擠。
克勞蒂亞則可以把腿翹起來,穿著黑色高跟鞋的纖細足跟搭在方向盤上。
這個姿勢對于普通人類來說大概不會很舒服,但她的身體足夠柔韌。
她把空調開起來,用太陽鏡扇風。
“我是以你未來的經紀人的身份,想要幫你處理問題。”克勞蒂亞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話,瞪向年輕的金發少女,但她瞪人的模樣也頗具風情,看起來并不很兇。
“你應該還和你的‘母親’在一起吧。”她問道。
卡捷琳娜點了點頭。又說:“我和媽媽提起過您。”
“她怎么說?”
“她說…我應當更謹慎些,然后自己做出選擇。”
“哦,所以她并不認識我。”
“我說了您的名字。她確實不與您相識。”
“不不,名字并不重要。不過,嗯…太真實了,”克勞蒂亞哈哈大笑幾聲,“我實在沒什么名氣呀!你若是問她聽沒聽說過‘艾瑞納’,她一定會是知道的。”
“艾瑞納?”
克勞蒂亞擺擺手:“沒事,不是什么要緊的。我們還是說回你吧。告訴我,你到底去‘淵洞’做了什么?”
“我——”
她又把話吞回去,噤聲不語。
“你和你的母親也沒有說過這個話題?”克勞蒂亞敏銳地問道。
“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選擇。”
“哈哈,那倒是沒錯。按照人類的那套說法,‘你已經成年了,一切都要自己負責’。但事實真是如此嗎?你擁有選擇權,不代表你選的就一定正確。況且,你難道愿意選擇不正確,而多繞許多路嗎?”
克勞蒂亞·墨菲斯托似乎對她的猶豫態度嗤之以鼻。卡捷琳娜意識到她是一個十分強勢的女人。
而且,她又說得很對,正說入自己正在困擾的核心問題。
“可是,你會幫我選擇嗎?難道你所說的就一定是正確的?”
雖然這是一種質問,但本質上說,這亦是她發出的求助信號。她期望有人幫助自己。
克勞蒂亞看著她。
而她期待著她的回答。
“我說的,當然一定是正確的。”對方不假思索,斬釘截鐵地說道,“就算我選擇的道路出了什么差錯,我也一定把路修直——我是抱著這樣的決意,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因而如果你是我簽下的模特,我也一定會把你的路掰直,這點你無須擔心。”
這聽起來像假話。
連說的人自己大概都知道這是假話。
“我不是你的合作者。我也還…沒有決定以后會不會是。”
“人類的壽命是很短暫的,你以這副面容、這個名字繼續生活下去的時間因而也會很短暫。至于信用和聲譽,更是毀滅過一次就很難再重建。”女人嘲笑著她的天真,“從這一點而言,你和其他人一樣,沒有太多權利反悔重來。”
“這才是你真正需要對自己負責的部分。”
女孩兒仍在困惑,不敢伸手去接橄欖枝(因為她知道那可能不是)。
“無論如何,選擇在你自己,你隨時可以聯系我,我也還會再來找你。”她沖她甜甜一笑,拋來一個飛吻。
第二個周日。
盛嵐井的居民區寧靜平和,這棟六層樓高的古老寫字樓,則形成一個堅實陰沉的塔。
“我想向您傾訴心中的痛苦。”
有著成熟櫻桃般嘴唇的年輕女人將手指交叉放在胸前,抬起頭,用淚眼朦朧的眼睛望向面前身穿長袍的男人。
男人是“凈心者”,是幾位“布道者”之一。
他身材高大,蓄著上唇胡須,唇蓄上突起一只禁欲的鷹鉤鼻。他把自己打扮得像個西伯利亞哲人。但誰知道他的內在是什么模樣?
“我是否能與您私下聊一聊呢…在沒有人的地方。”
她伸手抹去眼角的淚水,哽咽著的同時開始編造自己哭泣的理由,又覺得似乎無需編造得太過具體,那是白白浪費力氣。
“我感到自己活不下去了…尊敬的導師,我活不下去了…分明您給予了我這樣多的教誨,我也是真心想要觸碰到‘淵洞之主’的智慧,可我實在——”
美人的眼淚往往能夠得到好結果。
男人在猶豫一番后,將寬大的手掌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別哭了,孩子,我愿意聆聽你的痛苦。”
克勞蒂亞知道這兒是有所謂的“告解室”的。
盡管如此明顯地借鑒基督教教堂,但又并沒有學得其穩重謹慎的部分:在這個告解室中,聽者與傾訴者是面對而坐,中間沒有墻壁隔離,無論是面容、聲音還是神情,都能彼此探知得一清二楚。
如果真要在這種地方吐露秘密,未免讓人不好受。
克勞蒂亞當然沒有表現出任何鄙夷,她抽泣著慢慢坐下。
她脫掉灰色的罩袍放在桌子上,被眼淚和汗水濡濕的發絲沾在她白皙的脖頸上。
男人顯然深信她是遭遇了什么足可擊垮信念的苦難。
這也不怪他,大概換做是誰都沒法相信,她是在毫無理由的情況哭得如此傷心。
“我渴望將自己奉獻給你們。”她說。
“您認為,我可以有那個榮幸嗎?”
克勞蒂亞跪在椅子上,她的膝蓋是粉紅色,胸脯劇烈起伏。她撩起裙擺,露出被荊棘鞭打過,留下道道紅痕的大腿。
她一邊回想著自己曾經見過的那些瘋狂的殉道者,一邊模仿他們的癡癲姿態——那是千年以前她所見過的人們了,不過因為很有趣,而使她印象深刻,作為素材一直一直保留在腦海中。
她當然獲得了成功。
她躺在告解室狹窄的一方小桌上,裙子掀到肚臍。她嘴里隨口應承,眼睛則放空望著天花板。
她在腦海里羅列下周的日程安排,挑選新地毯的樣式,又想好了要選擇怎樣的首飾搭配剛剛完成制作的絲綢套裝。接著她想到自己所屬的“紅鬼事務所”最近打算擴招,老板如何好言好語地哄她多收幾個新人;大品牌的信用危機在秋日展之前爆發,如果情況不好,得趕緊解除合約…如此種種,都是些需要一一分配以不等量精力的麻煩事。
男人呼吸沉重,身體潮濕,像在呼哧呼哧喝水的牛馬。
是無聊的表演。
克勞蒂亞閉上眼睛,免得男人想要與她對視時看到她毫無情感可言的冰冷目光。
然后她接著回顧日程:工作、業余社交、工作、職場社交,接送依文去拍攝新期刊封內頁、走臺排演、衣展面試,以及下周三、下周日來這兒繼續參加‘淵洞’集會…
最好能順著身上這個男人的線索,接著再往上爬幾步——
克勞蒂亞已經開始期待,當積極活躍地參與淵洞組織(或許還“布施”了許多許多“善款”)的游魚小姐發現自己迅速站到她的邊上,踩住她的裙擺時,那滿臉玻尿酸的傲慢女人會露出何等驚異、何等不快的神色。這是一座小小的塔,有的人或許以為它是云山霧罩的龐大深淵,但克勞蒂亞清楚它的階梯又窄又短。
無論如何,折磨人類、玩弄人類總是如此有趣,值得她小費一番功夫。
不過,如果想在去南亞美利達洲旅行之前解決掉這些問題的話,就不得不加快步伐。
她決定等到這個男人完事后,她要打電話預約一頓高級中餐,大快朵頤,好好慰勞一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