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真正敲定好去看望“良少爺”的時間,也已經到了九月上旬。
霾已經開學,所以是趁著雙休日過來。
苜蓿反正有空,被叫上便也一起去。畢竟曾經無意預言了這位良少爺的命運,似乎不去看望總是有些良心不安。
霾倒是很客氣,還在醫院樓下的超市里買了一只果籃。
這名少女在某些莫名其妙的地方似乎格外講究,堪稱怪人中的怪人。
她知道良的病房在那里。至于為何知道,通過什么方法,就不是苜蓿應該關心、或者可以想象的了——總之她很快就在住院樓找到了目標人物的房間。
不敲門直接走進去,這一點又非常不客氣。
高級病房不愧是高級病房,裝潢如同酒店,鮮花和窗簾的顏色都是配套的。屋里明亮整潔,當然還是擺脫不掉消毒水與些許人體組織敗壞的氣味。醫院是集合著病痛與死亡的場所,遺留下來的是損壞之物。
窗戶打開半扇,透進雨后還算涼爽的夏風。
病床邊坐著兩個女人,看上去應該是良的母親和老保姆。
那位水夫人坐在床頭用織針勾一塊毛線布,抬起頭驚訝地望向來者。她的目光驚惶,面色不好。想來兒子遭遇這樣的災禍,怎么說也不可能氣色良好。
但她看起來很年輕,也依舊能被稱作漂亮。
她似乎是那種愛自己遠超過愛孩子的母親,這樣當然不是不對,只不過讓孩子落到如此田地,無論如何都有她的一份罪過。她是一個悲哀的女人。
水先生不在這兒,與他們預料的一樣。
“您好,夫人。”霾走過去,把水果籃隨手搭在床頭。
“你、你是…”水夫人當然不認識夜月霾。她狐疑地望著少女,她背后那個陰沉的男人看上去比她要正經許多,于是幾乎被忽略,“你們走錯房間了嗎?”
躺在病床上、手腳都被白色石膏緊緊裹住的青年聽到了聲響,將眼睛轉向這邊。
他的頭部沒有受到撞擊,只是有許多擦傷與淤痕,因而面容還勉強能看清。
“啊,我是誰嗎?”霾笑了笑,“我與您的丈夫算是同僚。”
“同僚…”
“水先生沒有邀請我,我只好不請自來。您在這里繼續待著也沒事,或者走出去散散心也沒事,我只坐一會兒,與良聊一聊。”
按理來說遇到這樣說話不明不白的小混混,應當發火或是質問,但女人就仿佛是被驅趕過無數次的羊一樣,被“棍子”輕輕敲打,就已經準備妥協。
夜月霾那灰狼一般的目光,在女人看來已經把事情講得很清楚:灰色少女是與水先生一樣的人,是屬于那個黑色的世界,習慣于輕而易舉將人碾在腳下。
女人在生命中有多少次于心于身向著自己的丈夫與丈夫所有的權力妥協,恐怕她自己也已經無法記得。或許她的人生一直都是如此。卑微如同家畜,乖巧如同寵物,唯一爭奪丈夫的手段唯有這個孩子,而她的孩子又無法承受住眾人的期待。
她放下手中的針織布,站起身讓出座椅。
“既然如此,就麻煩你們二位幫忙看顧一下良了。有什么事,就叫護士來,”她勉強露出笑容,“我去樓下看看良的體檢報告有沒有出來。良,你與客人好好說話,注意點,別又弄傷自己。”
說完后,她又招呼身邊的保姆:“阿姨,去洗衣房把洗好的衣服拿上來。”
等到屋子里只剩下三個人時,霾幾乎是同情地發出幾聲訕笑。
“良少爺,你可真是太可憐了。”
她拉動椅子挨近床邊坐下來。
“怎么會搞成這樣子呀。”
良的頸部被固定住不能動彈,他用眼睛望著少女。
“啊,你難道是記不住我的名字嗎?我叫霾。”
少女等待著對方與自己打招呼,就像玩弄老鼠的貓一樣。
“我聽說你的喉嚨沒有受傷,是可以說話的。不然我也不會來看望你。”
最終當然必須由青年妥協,他遲緩地開口道:“霾…小姐。”
“嗯,很好,良先生。”她頷首表達肯定,“所以你為什么會出現在野田貝蒂的家附近,而且好死不死還被車給撞到了?你是不是該跟我解釋一下?”
“這…這與你有什么關系…車禍,還不夠嗎?”青年的喉嚨里有痰,說話時看上去十分痛苦,“我現在這樣,懲罰還不夠嗎?”
或許不夠。
或許夠了。
霾在床邊找到了按鈕,將醫療床的上半部分抬起來些。這樣一來青年就是半坐著,彼此都能看得更加清楚。
“嘛,我也不是來懲罰你的,畢竟要毆打一個病人實在說不過去。”霾嘆了口氣,“不過至于究竟要不要懲罰你,當然要靠你自己的態度。我不遠千里趕過來,也就是為了看看你的態度如何。要吃葡萄嗎?我去洗點,這些葡萄看起來很不錯。”
于是霾就去洗葡萄。
不必想也知道她只是自己想吃。
苜蓿在稍遠些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望著窗外的天空和浮動的窗簾,直到霾端著葡萄走回來。
“好啦。如實告訴我你在野田貝蒂家附近做了什么,因為什么遭遇車禍。”她重新坐下,從盤子里拿起葡萄吃,“不要說謊。你要是說謊,我是會發現的,到時候你的死因就可能被記載為‘因吞咽葡萄不當而噎住窒息’。”
良平靜而坦率,如實敘述了一切。
在講述這些不可思議的行為時,他卻感到許久未曾擁有的安寧。
或許是車禍讓自己清醒過來了,他想,不然為何那種躁動與迷戀消失了呢?那個“吸血鬼”,以及那個黃昏所見到的女人,她們固然很像,固然很美,但說實話,只看一眼,又怎么就能看出那是“完美”?
哪怕是一個瓷質人偶,都得反復仔細查看,才最終得出“此為完美之物”的粗淺結論。更何況一個活生生的人。
“你是說,你因為看到了一個與記憶里目睹的‘吸血鬼’外貌相似的人,才因此失神被車撞倒?”
灰色少女那灰色的眉毛緊緊皺起。
她想起自己乍一看那顆頭顱時所受到的驚嚇。這大約可以排進她人生中難以忘懷的景象前十名。
卡捷琳娜。
卡捷琳娜收下了那顆與自己長相極其相似的頭顱,并且在幾天后把委托的尾款打到了她的卡上。
霾的好奇心蓬勃生長,恨不能動用力量與勢力徹查整件事情。她花費很大努力才將這種欲望用職業素養壓過去。
這個世界畢竟是奇妙的,在進入超本源融合時代后更是如此,如果一一追究,或許窮盡一生也得不到答案——更何況她要求自己成為一個合格的“黑市向導”,干活而不多問。
然而現在良又說出了乍一聽十分古怪的事。又勾起她的好奇。
“我是這樣說了,而且絕沒有說謊。”青年的神情坦然,的確不像是有所遮掩改編。
霾沉默地凝視他,打量這個渾身動彈不得的倒霉蛋。
“而且我可以保證,我以后再也不會去打擾野田貝蒂了。”良接著說,“我現在感覺很輕松。我想回學校,我想念我收藏的書籍和音樂碟。我覺得現在的自己很正常。”
“你的意思是,你看到了一個女人…”
突然發話的人是原本一直沉默的陰郁男子,他抬起黑色的眼睛,如同烏鴉怔怔地張開翅膀,卻忘記是要飛翔還是停歇。苜蓿期望自己的猜測成真,又因懼怕落空而緊緊握住開始顫抖的手指,他幾乎是在喃喃自語:“你看到她有金色的頭發、紫色的眼睛,你看到她是鮮活的。”
“我只是據實按照我的記憶所言。如果你們不信,我也沒有辦法,畢竟連我自己都覺得這段時間的經歷十分荒唐…我已經打算出院后去找心理治療師。”
“好,”男人說,“那你繼續想,努力地回想,回想她的模樣。”
這樣說著,苜蓿站了起來。他走到床邊,伸出手。
“你要做什么?”良下意識地想要退后,但實在無路可退。
少女看上去也并不明白男人試圖做些什么,但她只是歪著腦袋,沒有打算阻止。
苜蓿用又快又急的語調吟誦咒言,同時上身幾乎趴伏在床上,瘦長的手臂伸展到良的額頂:“…費羅迪科拉瑪淚湖倒影,用我的時間換取過去的影子,截取留存于腦海之象。”
接著,男人幾乎像在懇求他:“快點,回想她的樣子。”
男人冰涼的手指觸碰到良的眉心。
“照他說的做吧。”夜月霾審視著這一切,發出命令。
沒有辦法,良只好依從了。
他閉上眼睛,回憶此前那個殘陽如血的午后。
那個美麗的女人從陰影中浮現,她撐開傘,伸手從包里取出太陽鏡…就是這樣一個十分短暫的瞬間。他雖然滿腹疑惑,還是努力回想三四次。
過了一會兒,男人的手指離開了他。
他聽到男人顫抖的嗓音,一遍又一遍說著:“…那是‘焰生’,是‘焰生’不會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