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電話的時候,梁城才知道自己的號碼原來被記在了良少爺的監護人一欄上。
良少爺雖然已經在讀碩士研究生,實際上還沒滿十八歲。他從小是個聰明孩子,聽說小學只讀了四年,初中讀了一年就直接上高中,高中又只讀了兩年多,直接自學半年考上了Sk市立大學。就這樣,比同齡人遠遠超跑了將近五年。
這種堪稱“天才兒童”的人生經歷其實同時顯示了背后的某些東西:
如果他的父母真心關愛他,實際上就并不應該讓他從小將自己放在超于人外的位置。
更何況在沒有完好家庭做后盾的情況下,一個孩童從小被孤立時所遭遇更多的不是快樂而是創傷。雖說梁城沒什么資格對別人的生活品頭論足,但平心而論,良少爺不是一個健全的、健康的社會人。
梁城從第一次見到良少爺時起,就相當不適應對方那種魚類般死氣沉沉、敏感多疑的眼神。
梁城坐在干凈整潔的教師辦公室里,對面是行政處教師和良的研究生導師。
導師遞過來名片,上面寫著“江鷺”,頭銜是“異界生物研究學博士”以及一些教授稱謂。
“良最近的狀態與從前不同,目前有許多老師和同學反應過這一情況。”那位江鷺博士用相當柔和儒雅的語調說話,同時神情非常嚴肅,“不僅有曠課情況,之前還與同學發生了口角摩擦,甚至發生肢體沖突。這對于本校而言是罕見的惡劣情況,希望你們予以重視。”
梁城自稱是良少爺的兄長。
他面無表情地思索著,巖石般的面容紋絲不動。
“是。他最近的確遭遇些許變故。”最終他決定這樣說。
“什么變故?”
“良過去熟識的友人因病去世…”梁城絲毫不動搖地隨口編起故事。
一番徒有其表的談話與承諾后,勉強算是平息了事端。最后以學院處分做了結尾。
梁城走出那棟教學樓時,已經幾乎感到頭疼。和文化人說話時不自覺希望自己也能表現得更加體面,實在有些勉強他的初中文憑。好在梁城雖然長著老實嚴肅的面孔,心思還算活絡,以他的生活經歷而言,忽悠兩三個人不是難事。
他走出市立大學的行政樓,看到良蹲在路邊,面對著花壇。
再過幾個月良就滿十八歲了。
梁城看著他瘦削的脊背。因為身體彎曲而突出的脊椎骨在襯衫布料下清晰可見。良從前不碰煙酒的時候從來沒有這樣病態、瘦削過。
良還是個孩子。可卻不如孩子那樣可愛天真。
良自從上了大學以后就開始享受起了聲色犬馬的生活,把所謂的天才兒童光環拋之腦后。輕易受到引誘,為了炫耀而邁步,為了逆反而嘗試。
梁城打心眼里瞧不上這樣的人,正是因為他見過許多這樣的人。
無論擁有如何輝煌的從前,都可以非常輕易地把自己拋棄到泥潭中。這不是一句“人生就應當快活自在”可以原諒的。如果本身追求娛樂至死,那么讓人困擾的死(而非安靜的個人自我毀滅)就必然是“果”。
梁城在良身上看到了那種“果”的必然性。
眼前這幅光景,這正是墮落的報應。
梁城看著他,想,若是良真有所謂天才的不俗,就不該如此放縱,但若是良沒有“水組”的“庇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聰明孩子,也不至于墮落至此。
他走上前,發現良是在看一株草葉上爬動的蝸牛。
“阿城。”
“是,少爺。已經沒事了。”
青年頭也不回,依舊蹲在那兒,把身子蜷縮成緊緊一團。在這種時候,他又顯得那樣無辜無害,與數年前的那個孩子無異:找不到目標,找不到快樂,唯一的喜悅是因聰慧而被人贊美,卻連父親的擁抱都得不到。
然而如今他是一個會在無辜少女身上掐出紅印、咬出血痕的粗暴男人,強迫、壓垮那些本已難以維系的悲苦人生。是一個偏執狂,是一個瘋子,是一個窩囊廢。
“良少爺——”
梁城正準備說些什么,通訊器突然又滴滴響起。這是他“工作”時會用的號碼。
他朝后退一步,接起通話。
“諾亞?”他的眉心緊緊皺起來,“你們連一個小女孩兒鬧出的事情都處理不了,還有什么臉來找我?行了,我會讓——什么…”
梁城不禁怔了怔。
“她說她要找良少爺?”
他花費一點克制力,抑制自己流露出厭煩與不屑的神情。
“好,我馬上過去。”
良聽到自己的名字,回過頭來看著他。梁城擺擺手,示意自己會去處理,隨即掛掉電話。他送良回到教室,之后匆匆趕往算在自己手下的夜總會。
左不過是曾經被良占過便宜的女人,最差也就是懷著一個野種跑過來惹事。
梁城這樣的想法,在見到那名少女之后驟然消去。
他趕到“諾亞”的時候,整座城市已被夜色包裹、華燈初上。諾亞自然沒有因為小姑娘鬧事就閉門謝客。梁城穿過開始播放音樂的舞池,朝著吧臺走去。
吧臺那兒的一角站著五六個黑衣人,瞬時就把氣壓朝下壓低了許多。尋樂子的人也不在那里停留,點了酒水便走到別處去。
經理指了指,告訴他鬧事的是哪一個。
梁城順著經理的手指看過去,一眼便看得很清楚。
那是一名少女。看著并不像已經成年。
但她的刺眼不在于她是男是女、是長是少,她本身就是一枚釘子。她叉開腿坐在吧臺上,腳底踩著一只碎酒杯,同時還抱著一瓶龍舌蘭。
但梁城知道她并沒有醉得厲害。
她把一件顏色鮮艷的外套脫下來掛在胳膊上,露出遍布淺淺鱗片狀紋身的脖頸與肩膀,在吧臺頂燈照耀下如同一條潛伏在陰影中的灰蛇;在她身上,緊身背心塑造出的不是女性裸露美,而是便于施予暴力的快捷。
她面前位子上坐著一個不知所措的陰沉男人。
男人拘謹地承受著來自黑衣男子們的威壓,一動不動。
那個男人雖然身材高瘦、打扮古怪,卻有泯然眾人的氣質,也是一個怪人。
梁城邁起步子朝他們走過去。
少女的目光很快挪到了梁城身上,并等待著他走近。
“您好,”他來到吧臺邊,與坐在臺上的少女對視,單刀直入地開口道,“我是這里的負責人,梁城。”
少女眨了眨眼睛。是那種蜥蜴眨眼睛的動作。
“你不是良。”她簡單地說道。
“可我卻認為您也并不想要見良少爺。”
少女的眉毛挑了一下。
“不然您為何不干脆報警?難道不是因為您也并不想把事情鬧大嗎?”梁城能把猜測之事說成篤定的事實,這是從水先生那兒學來的把戲,“如果您真是為了解決什么事而來,請移步包廂,我們慢慢談。”
“不。”這回少女斬釘截鐵。
苜蓿坐在那兒,視線垂下只能看到少女戴滿戒指的手,以及被潑翻又已干涸的酒漬。他看到她的手指緊了緊,肌肉也微微緊繃起來。
苜蓿終于察覺了異變,后知后覺地突然有些慌亂。那個身穿深色西服的男人看上去就是一個狠角色;他的臉上沒有表情,言語也沒有什么溫度,與那些動輒怒吼的黑衣保鏢有著本質不同。
“我不會同你們單獨去什么地方。如若非要如此,倒不如移步公安廳。在那里我們也可以好好地談。”少女說著,把那條岔開踏住酒杯碎片的腿收起來,但動作仍是慢悠悠的,并不減掉籌碼。
“除非讓我見到你們水組的良少爺。”她又開玩笑似的笑了,說道。
狡猾的孤狼。
梁城的腦海里冒出這個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