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這座多雨的銹城又開始下起細密的小雨。
青年穿著雨衣,以駕駛自行車的速度駕駛原本猶如黑豹般桀驁迅猛的重型摩托車,男人打著傘側身坐在他后面,另一只手上拿著羅盤。黑傘上的水珠不斷滴下去打在他翹起尖頭的皮鞋鞋面上。
“前面的路口左拐。”他盯著羅盤做出指示,聲音與細雨一樣無精打采。
“好。”青年簡潔地回答。
正如青年所說,要在這樣一座龐大的城市中找尋一個人形的小東西絕非易事。
這場“搜查”唯一還算妥帖的地方在于這兩人都十分有耐心。
盡管場面滑稽,路人看了甚至會懷疑他們是兩個雨天表演的行為藝術家,但在這座以“生命樹”為中心的城市里也不算是多么奇特的事情。
“苜蓿叔叔。”
“嗯?”
街口亮著濕漉漉的紅燈。青年將車停下。
“如果說魔法是被寄托以施予者愿望的途徑,那么你確實將一部分愿望投射到了‘人造人’身上,是嗎?”
男人疲倦地眨了眨眼睛:“大概是的。但不管怎么說,我不會把自己制作人造人的記錄留下來,因為實在是太失敗了。從前古人所追求的人造人,一方面是‘趨近于人之軀體’,另一方面則是追求‘極致智慧之結晶’,兩者都未曾留下成功的記載。而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只是在消遣,而且還得到了一個極差的結果。”
“你做的事情有多愚蠢暫且不論,”青年用一種平靜的口吻陳述事實,接著說,“我指的是那個人造人襲擊年輕女性這件事。”
男人愣了一會兒。
“什么…什什、什么?你在說什么?”男人猛地扭過頭,不幸只能看見青年健壯的脊背、寬闊的肩膀和短短的淺金色發梢,“你在暗示我欲求不滿到襲擊路人嗎?狗崽子,你是嫌棄自己嘴巴太能嘮了還是舌頭太長?說話姑且還是應該講究禮數的吧?”
紅燈變成綠燈,同樣是濕漉漉的。
青年發動摩托。
他聳了聳肩:“苜蓿叔叔,我只是推測這種可能性。沒準你內心深處真的有過這樣的想法,哪怕一點點兒?或者如果這樣讓你太難為情了,換一種說法——破壞欲,結合了喜愛與憎恨的破壞欲,使得被你影響的人造人對少女們發起攻擊。”
“瑞伊,這根本不是換不換一種說法的問題!”他將圍巾往下扯,把下巴露出來,借此為自己的話多添一些底氣(盡管青年并不能看見),“我覺得你是不是對叔叔我有什么誤解?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過那么多個長假,你還不知道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嗎?”
“嘛…畢竟我也不是叔叔你本人,俗話說‘人心隔肚皮’。”
“小白眼狼!”
這句話不知怎么戳到了青年的笑點。青年哈哈大笑起來。
“別笑了,別笑了——左轉!這里左轉!”
“好好好…”
摩托車駛入兩側排列廢棄舊工廠的安靜街道。
“既然這樣,我覺得我有必要和你講一講焰生的事。”苜蓿想了想,突然非常正經地說道,“我必須澄清你對我的誤會。”
“行,”青年勉力止住笑,“我還挺好奇的。”
“如我告訴過你的,焰生是貨真價實的吸血鬼,守舊且正統。她晝伏夜出,睡在曾經入土的棺木,與死者的發絲共枕。我和焰生初遇的時候,我正旅行到彼時因為持久戰爭而人煙稀少的銀尖甸草原。”
他回到了回憶之中。
“銀尖甸幾乎是一片荒原,中央還布滿彈坑與炮火燒灼的痕跡,以及巨大戰車駛過的車轍…現在那里已經被重新圈劃為動物保護區了。那兒有一道極深的峽谷。我是為了看那道據說谷底滿是蝴蝶的峽谷而去的。當時我站在峽谷的邊沿,低頭…”
“苜蓿叔叔?”
察覺男人沒有繼續說話,青年停下車,扭頭查看:“怎么了?”
“這好像——不太對勁。”男人緊緊盯住手中的羅盤。他突然猛地站立起來,腳底與雨水摩擦打滑,差點摔倒在水洼中。他被青年扶住站穩后繞著摩托車左右走了幾步,又轉身幾次調換位置,搖搖頭,“不對。”
“怎么了?”看到苜蓿困惑的樣子,青年也將眉心微微蹙起來。
“我之前一直以為是因為西區道路情況復雜,所以我們很難順利依據指針方向前進…但似乎并非如此。”男人站定不動,看著手中的羅盤。
蓋瑞安靜不語,等待苜蓿得出結論。他相信他作為魔法專家的能力。
身體不再搖晃后,羅盤正中央那只磁石玄鳥也停駐下來不再輕輕抖動,然而它的嘴尖并非穩定朝某處指去,而是宛如被鐵鎳吸引一般緩緩移動著,幾分鐘后,從方才指向十點鐘位置的角度慢慢挪到了十一點鐘。
苜蓿確認了自己的猜疑,抬起眼睛看向廢棄工廠銹跡斑斑的屋檐:“她在逃。她知道了我在找她。”
青年愣了愣。
“我還以為她真是個晝伏夜出的吸血鬼?”
“不,顯然她不是。”苜蓿臉色陰沉,“她不喜歡白晝,但她不是見光就會死。不過這同時說明我們距離她不遠了,指針的轉動如此明顯,我猜你很快就能聞到她?”
“這不好說。”青年皺了皺鼻子,“現在下雨了。而且之前在樓道里的時候,就發現她的味道很淡,或者說對我而言太陌生。”
“是這樣嗎?”男人自言自語,“也對。她畢竟不是人。甚至也不是吸血鬼。”
在過去的歷史中,人們曾大量使用犬類進行公安維護。培育一條緝毒犬需要在它一至三歲期間內進行訓練,培訓三個月左右時間。在那之后這條狗也就只是一條緝毒犬了,直到它退役后安享晚年,它只會做這一工作。
對于青年來說大概道理相同:不曾反復留意、加深印象的氣味,于他而言較為難以捕捉。
在過一座老橋的時候,青年突然按下剎車。
苜蓿差點沒抓緊手里這只價格不菲的羅盤。
“瑞伊,怎么了?”
青年閉口不言,以近乎無聲的方式輕輕跨下摩托。他站在那兒,沖苜蓿比了個朝下指的手勢。橋底是城中河平靜狹窄的河道。
苜蓿低頭確認那只羅盤。羅盤不斷左右來回輕晃著。
四下寂靜。
只有一個騎自行車的家庭主夫從橋上經過,車籃里裝滿蔬果,一只番茄滾出來接著又落下去掉進河里。雨水敲打在河面上。
——她就在二人的腳底之下。
苜蓿吞咽了一口唾沫。
他看到青年正往橋邊的扶手走去,似乎想要彎腰朝底下探看。
“喂…”他叫住青年。青年看向他,把手指放到唇邊示意他小聲。苜蓿點點頭,壓低聲音,稍微踮起腳湊到青年耳朵邊上去,用氣音說道,“我提前告訴你,你不要把她想得太過容易制服。你的爪子或許會派不上什么用場…”
青年挑起眉毛。
苜蓿有些心虛,繼續說道:“她剛出生時因為撞到桌角,在胳膊上留下了一道劃痕。我看她很容易到處磕磕碰碰…所以給她施加了某個咒語。”
“什么咒語?”青年壓低聲音。
“嗯…”苜蓿沉吟一會兒,才紅著臉說,“水系咒言里的一段,‘銳利所不可傷’。”
銳利所不可傷。
其含義與作用簡單易懂。
青年果然睜大眼睛瞪向他,用氣音一字一頓地低聲罵道:“叔叔,你他媽——抱歉——你怎么不干脆造出一輛坦克讓我去和它打?”
“因為她的材質原本是‘死物’,所以才可以附加這一概念。咳,不要慌,沒事,待會兒見到她的時候我再施一次消除術式就行,你只要記著別直接亮爪子…”
“不,叔叔。你今天已經把三次機會用完了。”
“啊。”他干笑兩聲,“哈哈。”
摩托,羅盤,還有芝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