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國安淶城王宮,承平殿。
鐵太傅乘月色入宮,風兒把宮燈吹得明滅不定,這一路上樹影搖曳,像是鬼怪張牙舞爪。
今年的秋天,好似比往常來得更早也更冷。
鐵太傅剛走進承平殿,座上人就將左右揮退,低聲道:“你來了。”
這人正是顏烈。
承平殿通有地龍,這會兒已經將室內烘得溫暖如春,但他還裹著狐裘。
現在,顏烈和燕三郎兩年前見到的仿佛是兩個人。原本豐神俊朗的模樣已然不再,他瘦得皮包骨頭,顴骨反而有不正常的暈紅。盡管狐裘很厚,但掩不住底下的空蕩。
顏烈身形高大,但現在快要瘦脫了形,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他的聲音有力無力,如鐵太傅這樣不精醫術的人也能直接聽出他的虛弱。這真是糟糕得很,宣國的朝堂上不需要孱弱的領導者,顏同燁在先、顏烈在后,群臣怕是已經受夠了。
鐵太傅心里轉動這些念頭,嘆了口氣:“攝政王今日感覺如何?”
“還死不了。”顏烈翻了翻眼皮,“暫時地。”
他看起來比當年的宣王顏同燁還要不濟,真正叫做風中燭火,像是隨時都會熄滅。
“人呢?帶來了么?”
他問得沒頭沒尾,鐵太傅卻點頭:“快兩年了,終于找到。”
他往外走,不多時招進一人,身高樣貌都是平凡無奇,幾乎找不出任何特點,像是扔進安淶城的主街就再也找不到那一款。
鐵太傅介紹道:“這是嘉寶善,南閼支人。”
南閼支不屬于宣國,兩國相隔太遠,甚至沒有邦交,因此這人見到宣國攝政王并沒有下跪。
顏烈顯然對他是哪里人并不感興趣,只問:“你是夢魘?”
“夢魘出不了夢境,我能。我只是擁有比夢魘更強大的天賦罷了。”嘉寶善道,“我可以扭曲夢境與現實,同時還可以帶上別人。”
顏烈目光深注:“鐵太傅已經跟你說明,我的要求罷?”
“說了。”嘉寶善反問,“您有想見之人的信物么?最好只經他/她手,別人都沒碰過。”
“有。”顏烈取出一條絲帛,“這是她從前舊物。”
“一會兒要燒毀。”
顏烈點頭:“可以。”
嘉寶善很干脆道:“我想,這應該可以辦到。”
“現在就開始么?”顏烈竟然有些迫不及待。
“只要您能入睡。”嘉寶善緊接著交代了注意事項,要顏烈一一遵守。
當下三人走入后方側殿。顏烈起身時一晃,站立不穩,鐵太傅上前一把扶住他,心里有些酸楚。
曾經這哥兒倆都是叱咤風云的鐵血男兒,結果弟弟戰亡,哥哥形銷骨立,竟成今日這般模樣。
側殿中已經擺著兩具臥榻,并有內侍手持暖瓶立在一旁。
顏烈走了二十余步,呼吸就重了。他向內侍打了個手勢,后者扶他上榻,而后從暖瓶中倒出一杯黑色的藥汁。
顏烈即讓他燒掉那條絲帛,將灰水摻入安眠的藥汁當中。
而后,攝政王仰頭一口,喝干了藥汁。
鐵太傅轉向嘉寶善,見他在另一具榻上和衣而臥,拒絕了內侍遞來的藥汁:“我用不著。”言罷閉上雙眼。
數十息后,榻上兩人的呼吸聲都變得悠長——
他們睡著了。
鐵太傅更是注意到奇特的一點:
他二人幾乎同時入睡。
顏烈聽見畫眉婉轉的歌喉,聲音仿佛從上方傳來;他還嗅到了梔子花的香氣,很濃,但是讓人心情愉悅。
他睜開眼,見到了明媚的陽光。
可他記得分明,自己躺下時正是寒冷的冬夜,入睡前沉沉黑暗包圍了自己。
顏烈發現自己立在一處從未進過的園林之中,身畔的柳樹枝上的確有兩只畫眉含情脈脈。
樹下鮮花錦簇,眼前一汪蓮塘,連荷葉都是嫩生生地,花苞還沒影兒。
荷葉上除了兩滴圓滾滾的露珠,就是一只鼓著下巴的青蛙。
它趴在荷葉上,正對著顏烈。
這是…哪兒?
顏烈記得睡前發生的事。所以,這是她的夢境么?
這個地方,她從未對他提起呢。
顏烈抬頭,看見了朱紅的六角小樓,其樣式本就別致,墻上的雕塑讓整只窗子看起來就像一只眼睛。
不,不對,她對他提起過的。這就是她長大的地方,她父親去過北洋,據說某些海島居民將窗子繪成這個模樣作為吉兆,就好像陸地人要拜財神像一樣。
她還說,這份異想天開讓她從小就被其他閨秀取笑。
顏烈心思活絡了,大步往前走去。
這里就是夢境,他健步如飛,沒有現實里的半點兒艱難。
園林看起來很大,顏烈從垂花門走進園子,最后從月牙門出去了。
眼前一亮,他又站進了垂花門中。
他只能在園林之中活動么?顏烈很想回望來路,可他牢牢記得嘉寶善對自己說過的話:
“只能往前走,絕不可回頭!”
顏烈還多問過一句:“如果回頭了呢?”
嘉寶善意味深長:“你可是在別人的夢境里。那就會萬劫不復,陷在夢境中再也出不去了。”
顏烈有備而來,并不打算觸碰這條禁忌。
她呢,她在哪里?
這一回,顏烈逛園子逛得很慢。不多時,回廊那里就傳來了笑聲。
女子的笑聲,還不止一人。
顏烈立刻就從中分辨出了最清脆的那一個。
是她!
他大步迎上前去。
轉過回廊盡頭,攝政王正面迎上了四、五名貴女,都是美人。
其中一人,正是吳漱玉!
她正和同伴笑得花枝亂顫,顏烈從未見過她這般開懷。
吳漱玉一轉頭就看見了他。
顏烈原本擔心,她能不能認出他。畢竟這里是她的夢境,如果屋宇庭園都是得勝王舊時府邸的話,她會不會也沉浸在豆蔻年華的記憶里,不認得他了?
事實證明,他多慮了,因為吳漱玉的笑容一下子凝固,笑聲也戛然而止。
她的美眸瞪得很圓,里面盛滿了不可思議。顏烈覺得,這種眼神很像出生不久的貓崽,充滿喜感。
顯然她一眼就認出他了。
“玉太妃。”他大步上前,掩不住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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