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十五了,下巴開始長出細小的胡碴,每天清理甚是麻煩。
春明城內蓄須成風,男人們喜歡找修面師傅給自己修面理須。燕三郎也想留一點小胡子,這樣能顯得自己老成。可是千歲最討厭他胡子拉碴的模樣,嚴令他每天都要剃干凈才能出門。“小小年紀,學人家的七老八十做甚?”
他現在最討厭聽見這個“小”字,無論千歲怎么說他小。燕三郎不明白,胡子又不是長在她臉上,她有什么好嫌棄的?
但無論如何,既然動手做了就要好好刮干凈,這是燕三郎一貫的行事準則。
就在他刮好最后一點胡髭時,莊南甲又輸了一把大的。
五顆金豆豆向他揮揮手,要一去不復返了。
到了此時,莊南甲終于反應過來,一指荊慶喝道:“你出老千!”
荊慶一攤手:“是你牌技太差,怪不得別人。”
“我又不是沒玩過牌!”莊南甲不信,“你是做什么的。”
“荷官。”荊慶沖他一笑,“我在白象城最大的銀鉤賭坊里,當了三年的荷官。”
莊南甲呆住,好一會兒才笑罵道:“真有你的!”
他認賭服輸,也是痛痛快快把金豆子往荊慶跟前一推。
這些金豆子品相好,滾圓周正,一下子就能滾出很遠。荊慶手忙腳亂接了三顆,原本可以逮住另兩顆的,哪知這時船身忽然劇烈搖晃,金豆子換了個方向滾下桌。
還沒落地,它們就被燕三郎抄在手里了。
他將金豆子塞回荊慶手里,沉聲道:“外面風浪太大。”
不知從何時起,船晃得這樣厲害了。燕三郎快步奔出艙房,正好見到船老大捂緊帽子沖了過來,一邊對兩個手下大吼:“收帆,快收帆!”
一個浪頭過來,直接拍上甲板,桅桿咯吱作響,像是下一秒就要斷裂。帆布在大風里繃至最緊,輕易就讓船身傾斜二十多度。
艙房里的東西,稀里嘩啦跟著船身一起搖晃。
燕三郎抬頭,看見正前方天空烏云密布,其中有雷光閃爍、電蛇狂舞。
灰黑色的云層厚得看不見邊際,緊貼著海面澎湃駕到。木船在它面前,飄渺得仿佛滄海一粟。
方才那一陣疾風,不過是前奏、是預熱。真正厲害的,還在后頭。
以燕三郎如今心性,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頭皮發麻。從前他總能憑借急智化解一次又一次危機,可是在這等自然偉力面前,人力實在微薄得可以忽略不計。
千歲見狀,也喃喃道:“這可不妙,真不妙!”
有個船夫從船尾奔來,正逢一個大浪打來,船身歪斜,甲板上的雜物就把絆了一跤。燕三郎反手抓住他胳膊輕輕一托,免去他的后腦勺著地。
這人都無暇說句謝謝,一站穩就飛奔去桅下調索。船老大則對乘客大吼:“進艙去,掉海里可別怪我。”
眼看風催浪急,燕三郎也不敢在甲板多待,飛快溜回船艙。他在幾條大江上都乘過船,也歷過風浪,但跟眼前的風暴比起來都是小兒科了。
艙房里,莊南甲才剛剛閂好小窗,就覺出船身晃動越發劇烈,荊慶直接從床上滾了下來,但沒撞破腦袋,因為原本擺在那里的木桌也在同時滑去了艙房角落——
而后,又滑了回來。
這晃動幅度超過了九十度,并且沒有規律可循,緊接著海水從窗縫和門縫淌了進來,嘩啦嘩啦。
“漏了漏了!”荊慶指著小窗驚恐大叫,“我們要被淹死了!”
莊南甲同樣面色發白,卻對他大聲道:“鎮定,別慌!”就算在船艙里對話,兩人也得靠吼的。外面的大風和浪濤賣力咆哮,幾乎可以掩蓋一切聲音。
燕三郎緊緊貼墻站著,腳后壓著一只大木桶,心里打定主意:要是船翻了,他第一時間就去抱住木桶,再想法子游出水面。
莊南甲就站在他身邊安慰荊慶:“翻不了,翻不了!”
“你怎么知道!”荊慶苦喪著臉。
“底艙是滿的,裝滿了漁貨。”莊南甲指了指三人腳下,“這船比其他船更重,要翻也是其他人乘的船先翻,我們斷然不會有事!”
燕三郎第一反應就是,他的話好沒邏輯,別人乘的船翻不翻,跟他們有甚關系?可在這等關頭,荊慶還是被安慰到了。
不過他突然捂住嘴到處張望,然后沖到燕三郎身邊彎下腰,抱住了木桶——
大吐特吐。
他暈船了。
恐怕這只桶是不能拿來當救生閥用了。燕三郎暗暗嘆了口氣,也覺頭腦暈眩。
風高浪急,誰都會暈船,這也包括了外面的幾名船夫,只不過他們根本沒時間停下來不適。
木船已經進入風暴中心。這里的巨浪隨便都能抬高一、二十丈,燕三郎透過咣當作響的門,偶爾能瞥見外面森嚴的水墻正對著木船兜頭砸下。
他能聽見船身咯咯作響,大大小小的零件似乎都在痛苦低吟。木船就像頑童手里的玩具,被翻來覆去擺弄,誰也不清楚它在下一瞬會不會原地解體。
這個時候,燕三郎也是無計可施了。
木窗忽然被撞開,一股海水砸了進來,把蜷在窗邊的荊慶淋成了落湯雞。
莊南甲大驚:“關上,快關上!”伸手按窗,可是窗閂已斷,哪里還關得上?
燕三郎從儲物戒中抓出一支長锏,將它穿過門閂,而后抓住兩端用力一掰——
這熟銅制成的長锏,居然就被他生生掰彎成一個“又”字形。
木窗算是關上了,艙門卻被推開,竇芽抓著霍芳芳閃了進來,對三人道:“下面水到腿肚了,能不能讓我們暫避這里?”
燕三郎看了另外兩人一眼,見他們均無異議,這才點頭。風高浪陡,他們住在上艙房都撈不著一塊干燥地方,住在下艙更不用說了,只看二女滿身濕透就明白怎么回事。
屋子太小,五個成人擠在里面,都只有盤膝坐著的空間。
燕三郎就站在門邊往外眺望,另外一間上艙房的艙門也關不緊,他從時寬時窄的門隙里看見丁云正主仆坐在其中,正在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