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壓城,北風卷地。
還不到傍晚,天就暗了。眼看烏云里頭躲著閃電,黟城街上的行人飛快減少。酒鋪插著的旗子被大風刮下地,滴溜溜滑出幾丈遠,路邊的小黃狗追著吠了一路,突然又抬頭望了望天,嗚咽兩聲,轉頭夾著尾巴跑掉了。
只用了半個時辰,梁國北部的這座小城就黑如子夜。家家戶戶點亮燈火,有人聲、有飯香,就是人間的味道。
一條暗巷里,卻有人在亡命奔跑。
他氣喘如牛,狂奔時猶不忘回頭觀望,緊按腹部的指縫間,有液體點滴落下,在地面炸開鮮紅的水花。
跑得越久,體力流失越快。他的步履踉蹌,臉色已經由蒼白變作了鐵青,喘息間全是鐵腥氣,幸好這時前方隱約露出一個園子,暗褐色的墻體垮出一個能容數人進出的大洞,里頭雜草叢生,比人還高。
這是個荒園,占地面積不小,但很久很久都沒人居住了,連建筑都塌掉一大半。曾被精心打理的花園,現在成了野草和藤蔓橫生的荒地。
風吹過,到處都像有鬼影招搖。
這人不假思索跨進園子,撥草前行,走出四十來步,眼前豁然開朗。
前方是個池塘,高高的假山后頭露出水榭一角,似乎保存完好。
他看看水榭,又望了望邊上的樓宇,似是打算從榭頂借力跳過去。然而才邁開兩步,不遠處忽然傳來輕微的㗭嗦聲。
有活物穿行在草叢里,并且離他很近了!
這漢子臉色大變,正要抽出腰間長刀,卻發現那聲音由近及遠,居然正在遠離,速度還很快。
不是追兵?
他大步追過去,揮刀斬開草叢,正好看到一個灰色的影子躥過,撲向墻上的狗洞。
這人想也不想,一把將它拎了起來——
原來是個小童,大概七、八歲年紀,身形瘦小,哪怕漢子重傷之下也能輕易提動。
“乞丐?”這漢子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
這小鬼衣衫襤褸,雙手和臉上都是泥,腳上只有一雙開洞的破草鞋,又宿在這荒園當中,不是乞丐還能是什么?
小乞丐被他提著領子拎起,眼中頓時露出狠色,伸長了手來撓他,一扭頭又露出兩排細牙,對準他手腕就咬。
這小子的牙,居然很白。
漢子腦海里居然晃過這么個不相干的念頭。眼看對方像小狼崽般又抓又咬,他干脆捏著小乞丐下巴,壓著聲音道:“別動,我給你錢!”
小乞丐頓時停下動作,眨巴兩下眼。
他還是能聽懂人話的。
黟城并不是個富足的城池,生活在這里的窮人過不上好日子,更何況是乞丐?他干瘦得像只小猴子,臉窄而瘦削,面頰沒有一般童子那么飽滿盈鼓,卻反而襯得眼睛更大,并且黑白分明。
漢子重傷在身,撐到現在也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心跳都快停止,耳中卻聽到荒園外頭傳來長草被撥開的聲音。
追兵來了。
小乞丐同樣朝那個方向轉頭,似乎也聽到響動。他沒有吱聲,目光閃了閃。
時間緊迫,漢子再顧不得別的,從懷里掏出一個黑匣子,連同兩錠銀子一起塞進小乞丐手心,急促道:“立刻送去城西郊的土地廟,那里有人會再贈你十兩銀子!”說到這里,才后知后覺補了一句,“知道那地方嗎?”
他對這小鬼的品性一無所知,本不該冒險。可他已經窮途末路。
那東西,絕不能落在追兵手里!
小乞丐點了點頭。漢子一松手,他立刻鉆進狗洞,頃刻無影無蹤,只有踢踏的細小足音傳來。
漢子能感覺到生命力加速流失,但他依舊勉力撐起,挪去水榭邊上。
走動的聲音驚動了追兵,對方筆直朝他沖來。
他長吸一口氣,握緊手中越來越重的長刀,迎了上去。
希望和任務都已經轉移,他要為那個小乞丐爭取更多時間!
小乞丐熟門熟路奔出荒園,靈活得像草叢里的小耗子。
奔到巷子另一頭時,身后的園子里傳來一聲慘呼,又像嘶吼。
他充耳不聞,溜得更快了,一貓腰就鉆進黑暗里。
荒園。
兩個黑衣人從長草間的尸首身上摸出一個黑色的匣子,小乞丐如果還在這里,當會發現它與漢子交給自己的一模一樣。
“到手了,回去。”
另一個黑衣人卻道:“慢著。血跡從那時延伸過來,他方才在園子里繞了一圈。”
危在旦夕的人不忙逃命,在這園里兜兜轉轉作什么?
很快,他們就找到了答案。
“這里有個狗洞!他的同伙逃了。”不然他何必留下來斷后?
“追!”
小乞丐跑出十幾步,天地間忽然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就是轟隆一聲滾雷。
快下雨了。
就在這時,他捏在手里的匣子亮了。
那光芒就和天上的閃電一般,森白中帶著淡藍。電流的刺痛感讓他掌心一顫,一抖手將將匣子甩了出去。
發著銀光的匣子在地上滾了兩圈,照亮了周圍。
這是兩家酒樓的后巷,除了凌晨有車來運泔水,平時都不會有人路過。
小乞丐犯了難。
要是這東西一直發光,他怎么才能帶出城關?城衛會認定他偷了貴人家里的寶物。
自然他也看見,發光的不是匣子本身,而是匣外貼著的一張黃紙。
也不知為何,這張黃紙有金屬的色澤,上頭布滿紅色圖案,像字又像畫,他看不懂——以他閱歷見識,怎知世上還有“符箓”此物?
但他轉眼就想到了解決辦法,伸手從地上摸了根樹枝,就去挑這張符箓。無論這個會發光的物體是什么,只要把它揭開,他就能帶著匣子走了。
此物原本大概裹得嚴實,但現在已經脫落一半,面上泛黃、邊緣發卷,上頭的符文模糊了好幾處,看上去又破又舊。
小乞丐只試了兩次,符箓就被挑開。
一旦落地,它就沒了光芒,像一張普通的黃紙。緊接著“叭嗒”一聲,匣蓋自行彈起。
匣子打開了,露出里面的東西。
那漢子拼死也要送走的寶物,應該很貴重吧,怎么會是這個?小乞丐側了側頭,小心翼翼走上前去,從匣子里拾起一樣東西。
那是一條項鏈。
準確來說,那只是一根紅繩,系著的墜子居然是個木刻的小小鈴鐺,只有尾指的指肚大小。
可是鈴身有些奇怪的花紋,或者說是文字?反正他不認得。
小男孩下意識摸了摸鈴鐺,很光滑,像是長久有人摩挲,表面甚至裹著一層黯淡的包漿,也不知這些花紋是怎么印上去的。待摸到頂部的缺口時,指尖突然刺痛!
他火速縮手,見到指頭上冒出了血珠,有點著惱——這鈴鐺里還藏著針嗎?
此地不宜久留,小乞丐突然回過神來。但他抓著項鏈還未跑出兩步,墻頭上突然落下兩個黑影,就攔在他面前。
兩個黑衣人趕到了。
“東西呢?交出來!”
小乞丐一把丟出紅繩,沒有半點猶豫。小命要緊,他可沒有拼死保物的決心。這不是他的東西,也不關他的事。
他正打算反身就跑,卻見木頭鈴鐺里逸出一股紅煙。
緊接著,鈴鐺莫名其妙消失,紅煙卻在快速擴散。
這是什么情況?小小一個鈴鐺里面,到底藏了多少機關?
兩個黑衣人見狀,只以為是他放毒暗算,正打算繞開紅煙追去找他算賬,煙氣卻憑空一收,竟然化作一人,逕直擋住他們去路。
從小乞丐的角度看去,只見到一個身著紅袍的窈窕背影,腰細得像柳枝,露出來的肌膚白得好似能發光。
兩名黑衣人停下了腳步。
前方有個女子正對他們淺笑嫣然。
他們應該戒備而警惕,可是眼前人那么美好,有幸看見她的人就像是絕世美景的闖入者,滿腦子只剩下歡喜贊嘆,哪里還生得出半點敵意、半點殺心?
她有秀發如瀑,紅唇如血,鳳眸里卻含著無盡春水,顧盼間盈盈蕩漾,只消一眼就令人自此沉溺,直至覆頂。
她往這里一站,涼薄凄寒的秋夜仿佛就變成了春風沉醉的晚上,連撲面而來的勁風都小意溫柔起來,不敢驚擾于她。
兩個黑衣人直著眼癡癡凝望,連移開一眼都舍不得,竟不知空氣中還飄蕩著幾縷紅煙,在夜色掩護下接連鉆入他們口鼻當中去了。
他們卸下了心防。
這女子輕啟朱唇,和聲道:“你們累啦,還不想歇歇么?”
聲音幽喑低婉,帶著溫柔勸慰之意,仿佛真為他們著想。
這兩人聽著“累”字,立刻就覺得心底泛上來一股子酸乏,腦袋也重了,身體也沉了,果然恨不得坐下來好好睡上一覺。
其中一人心志尚堅,掙扎一下兀自記得:“任務還沒完成,要追、追回…”
“要追誰?”女子眨了眨眼,“這兒哪里有人?”
她身后只有一條空巷,莫說人了,就算野貓也沒一只。
這兩人頭腦越發昏沉,見到巷里無人正不知如何是好,女子好聽的聲音又鉆進耳中,在腦海里層層疊疊地回響:“看看你的同伴。”
從“你們”變成了“你”,兩人卻都未發現,只是轉動眼珠,望向對方。
她的聲音循循善誘,每個字聽起來都像是金科玉律:“他偷走了寶物,還要搶你的功勞,害你的命呢。”
她笑了笑,伸手輕拂鬢發,露出腕上一只金色手鐲:“你要怎么辦呢?”
兩人互望的目光里,慢慢有怒火積蘊:“怎么辦?”
“殺了他!”女子語音突然轉厲,如曲至高處。兩人腦海里似乎有根弦“啪”一下應聲而斷,“奪回寶物!”
“鏘”,兵刃出鞘,刺耳又冰冷。
那是殺人之音。
那兩人不知疲倦疼痛地互砍,在他們洞穿對方要害時,天上又砸下一記響雷,轟隆聲把他們從迷怔中震醒,才發現自己死到臨頭。
而后,大雨傾盆。
旱了年余的黟城,終于迎來一場及時雨。
女子抬頭,任冰冷的雨水胡亂拍在自己臉上。她迷醉地深吸一口氣,壓根兒不介意這巷子里的各種怪味兒:“這么久了,終于出來啦。”
說罷,她才轉身沿巷前行。其步履悠閑,速度卻比常人發力奔跑更快,接著拐過了一個彎,又一個彎…
七拐八彎,她才追上前方那個流躥的瘦小身影。
就連她也不得不承認,這小乞丐看著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可身形比猴兒還靈活,跑起路來一般成人大概都攆不上。并且他熟悉地形,常換去岔路。換作其他追兵,八成要被他借助蛛網般的巷子給甩掉了。
當然,不包括她。
眼看這小子越發往大街跑,周圍的燈火也越來越多,她適時咳了一聲,確保自己聲音能鉆入他耳中:
“停下。”
他充耳不聞,也沒受到驚嚇,兩條腿倒是邁得更快了些。
她的聲音更加陰狠:“否則我吃了你。”小白眼兒狼,她可是為了救他才出手的。
他一下剎住腳步。
酒樓后巷里傳來的動靜已經消失了,可是先前的慘呼、叫罵和兵刃相擊聲,他可是聽得清楚。他不知這女人底細,但她既能輕松收拾掉那兩個黑衣人,那么說吃他也就真能吃了他。
他一直都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怪物。
“看來你還聽得懂人話。”她哼了一聲,“可知道方才那兩人是誰?”
小乞丐搖頭。
“可知道這東西是什么?”她往他胸口一指。
小乞丐低頭,瞳孔驟然一縮:
方才被他擲出去的木鈴鐺項鏈,居然還在他脖子上掛著!
他顧著逃命,居然都未察覺這東西是何時回來的。
他搖了搖頭。
果然是這樣,紅衣女子伸手拂了拂鬢角。她生得極美,即便是個漫不經心的動作也顯風華天成。
“這是個禍害,分分鐘就能取你性命,就像方才那兩人一樣。”說話間,她緊盯著這小鬼,想從他臉上看出害怕。不過他的表情沒有變化,好似有些呆滯。“想擺脫它么?”
小乞丐終于點頭。
“我可以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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