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享受了人間的香火和供奉,從平民那里獲得愿力,那就要盡好花神的職責。”
曲云河的目光一下變得幽深。
他在地下長睡不醒,雖然享受了百年的香火愿力滋養,卻對它依舊陌生已極。可他知道,在這方面,以愿力為生的千歲才是權威。
“如果我不肯呢?”他忿忿不平。
當初他不得已才想到這個攢住愿力、延續自身的法子,那叫作形勢所迫。現在好不容易醒來,他是再也不愿呆在這窮鄉僻壤之中了。
曲云河是花神,但他對這片水土并沒有感情,對生活在這里的人同樣很漠然。
紅磨村的村民,對他來說不過是一群陌生人。
他憑甚不能走,憑甚要為了陌生人守在荒山僻野?
千歲聳了聳肩:“反過來說,只要你卸掉了‘花神’之位,你就再也動用不了一點愿力。”
曲云河不由得變了臉色。
“在其位,謀其政。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千歲輕聲提醒他,“剝去山澤之位,你就只是個普通的孤魂,充其量還有一具針胎花靈化成的軀殼。愿力可不是普通人或者孤魂可以動用的,你可要想好了。”
燕三郎想起她說過的話。人類駕馭不了愿力,而她在這個世界只能使用愿力。
“花神廟雖小,那個神牌卻能實實在在生效。”千歲擲出小石頭打水,看它在水面上三連跳,而后沉入河中再也不見,“你受村民愿力滋養,就應該為村民服務,做一方守護神,不僅敦促風調雨順,還要接引亡魂去往輪回——最后這一點,你通過汲取地氣已在無意中完成——此謂天理,也是山澤的天職,與好惡無關,與情感無關。”
所謂山澤、水靈,其實便是土地神和水神,又簡稱地靈,受一方生靈敬奉,守一方生靈平安。它們與生靈之間,天然就有不成文的契約。
千歲說得很直白,不當花神也可以,那么曲云河就享受不到這個天職帶來的便利,也即是操縱愿力的自由了。
曲云河頓感糾結。針胎花靈這百年來都由愿力滋養,不能像其他異士那樣使用真力。如果剝離愿力,針胎花靈立刻就會被打回原形,變作木頭原身。而他,不過是被困在木頭里的一縷孤魂罷了。
那么,他同樣是哪兒都不能去,并且還被剝離了花神之位,從此再也不能接觸愿力。
這個下場更凄慘。
“如想動用愿力,我只能留在這里?”
千歲給出的答案很簡單:“是。”
若曲云河想動用愿力、保住修為,他就必須留在紅磨谷,繼續當百姓們的“花神”。
“你蘇醒時神志未復,那時驅使你沖到聚石灘幫助村民攻擊縣兵的,除了臨死前殘留的憤怒之外,就是身為花神的職責了。”千歲聽完他的遭遇,對先前發生之事已經有了大致判斷,“村民的心愿是趕跑官兵,你就替他們辦到了。”
燕三郎補充一句:“殺害溫晴芳的兇手,心愿是殺掉章縣令。”當時聽憑本能行事的曲云河受到平民強烈意愿的驅使,差一點連章縣令都殺掉了。
其實燕三郎也明白兇手的邏輯。溫晴芳母女的死,只有章縣令會計較,有職責,也有立場計較。紅磨村的村民無所謂,死掉的不是村里人;溫晴芳的丈夫章子昂雖然鍥而不舍,但他沒有官職在身,單憑他一個人攪不起什么風浪,也不能組織官兵進鄉抓人。
只要章縣令死了,溫晴芳案也就戛然而止。
曲云河苦笑。他聽懂了,在神智未復時,他會本能地執行花神的職責。這是浸潤到身軀每一寸的本能。
紅磨村人用了一百年時間滋養出來的山澤,當然要守護紅磨谷。
“就沒有兩全之法?”
“世事難以兩全。”千歲笑了,“像我一心向往逍遙自由,最后不也是被縛于人么?”
曲云河沉默了,才輕輕一嘆:“我只想去靖國王宮舊址,故地重游一回。”
他和靖國女皇曾有約定。不去,終是心愿未了。
“然后呢?”千歲卻很務實,“回來這里?”
這回,曲云河沉默了更久,才艱難地點了一下頭。
他當初的想法太傻太天真,只想盡快攢齊力量、重返靖國王宮,沒料到最后的結局卻是沉睡百年,又將自己永久地困在這樣的荒山野嶺。
他的魂魄在針胎花靈這副軀殼中沉睡太久,已經剝離不出了。而離開紅磨谷的話,他又不能動用任何愿力,恐怕連人形都無法維持。
這可如何是好?
燕三郎忽然道:“好死不如賴活。”
在他看來,能活下來便勝于一切。“只要走一趟靖國王宮,你就回來紅磨谷繼續做花神?”
曲云河苦笑一聲:“是。”
一百年前他可以慷慨赴死,現在得知自己被永久綁定在紅磨谷,他心灰意冷,亦覺生無可戀。
然而一個人可以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卻不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死。若是就這樣立地自盡,死得無聲無息,曲云河做不出來。
好死不如賴活,這小子說得對。
燕三郎卻道:“那說不定有辦法。”
“嗯?”曲云河一怔抬頭,卻見千歲撇了撇嘴:“喂!”
又要折損她的愿力啊,她不愿意!
燕三郎面不改色,從頸上拽出一條紅繩,抓著墜子對千歲晃了晃:“完成了…好像吧。”
完成什么了?曲云河不懂這個啞謎,千歲卻一下子瞪圓了眼:“哎?這樣也算?”
“看來是算的。”只有他們二人能看見,木鈴鐺散發出淺淡的光芒,而后其中分出一點飛去千歲那里,讓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通體舒暢。
有愿力入賬的感覺,怎就這樣心曠神怡呢?
不過兩人都注意到,鈴身上的“花神”二字并沒有散去。
這算任務沒完成嗎?可是報酬已經發下來了。燕三郎看向千歲,這種情況從前有過么?
千歲不理他。
領到了報酬,她立刻就是眉開眼笑,對著曲云河輕聲細語:“其實吧,倒真有法子讓你短時間內離開紅磨谷,外出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