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她對涂云山原本是什么感情,從此之后統統轉成了刻骨的仇恨。
她自己一時被蒙蔽惹下的禍事,她要親手收拾。
燕三郎突然道“我有一點不明。”
“嗯?”
“柳肇慶要尋楊衡西報仇,卻不恨楊衡西背后的攏沙宗,甚至也不恨給楊衡西撐腰的韻秀峰峰主梅晶。”這問題盤桓在他心底有一段時間了,終忍不住問了出來,“今回絲芽亦如是。她恨涂云山,卻可以跟害她家破人亡、生靈涂炭的瘟神達成協議。為什么?”
“這有甚好奇怪?”千歲呵呵一聲“我問你,你先前在黟城當乞丐吃過多少苦,自己可還記得?”
燕三郎點了點頭。
“誰的錯?”
這問題足夠燕三郎想了好一會兒“似乎誰也沒錯。”
他小小年紀流落街頭,看盡世態炎涼,可這要怪誰呢?怪母親死得太早,怪城里人太過冷漠,還是要怪其他乞丐互相傾軋?
似乎都對,又似乎都不對。
“說起來,那就叫命運弄人。”千歲抬手指了指天空,“你真正該恨的,是這個。”
他真正該怨的,是世道不公,是命運不濟。
千歲又問他“都說怨天尤人,可是你真會像怨恨殺父仇人一樣地憎恨這片天地么?”
燕三郎搖頭。恨天恨地,他吃飽了撐的啊?
“正是這個道理。你在天地面前只是螻蟻,那便連怨恨它的資格都沒有。”千歲悠悠道,“對柳肇慶來說,攏沙宗和梅晶相是高山仰止,他連復仇的念頭都興不起;對絲芽來說,瘟神是無可抵御,那就只能逆來順受。你與那物之間的差距越大,你對它的怨恨也就越渺茫,最后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計。”
明知絕無可能打得贏,斗得過,因此從一開始就舍棄了這個復仇對象。
面對真正的強者,卻連恨的資格都沒有,這才是弱者最可悲之處。
燕三郎若有所思,但是頸上傳來的動靜打斷了他的思緒。
“對了,木鈴鐺的任務完成了。”
他抓出鏈墜子,果然木鈴鐺上面的微光消失,又恢復了樸實本色,唯一點光芒飛向千歲,被她接在掌心,就此消失。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滿臉皆是迷醉“這回報酬豐厚啊!”
木鈴鐺尋到的因果斷裂,修補起來越難,補全之后反饋的愿力越豐厚。瘟神之事牽連太廣,所以消滅它之后,兩人獲得的報酬也就遠勝從前。
千歲笑吟吟地“再來百八十個這樣的任務,我的力量就能恢復大半了。”
百八…十個?聽到這個數字,燕三郎并不覺得受到了鼓舞,不過趁千歲心情好,他也趕緊提問“完成木鈴鐺的任務,就是替天行道么?”
“對呀。”千歲撫了撫他的腦袋,“可以扯著虎皮當大旗,有沒有感覺到很振奮?”
老實說,沒有。燕三郎躲開了她的動手動腳,“木鈴鐺指定瘟神為任務,是因為他禍害蒼生,所以才要我們為天行道么?”他覺得有必要弄清木鈴鐺的運行原理。
“當然——”她拖長了語調,
“——不是!”
“說瘟神禍害蒼生,是因為你站在蒼生的角度來看。”千歲輕笑一聲,“你兩位先生不都教過你一句話么,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你真知其意么?”
燕三郎想了想,點頭。
“如果你站在天地之高遠俯視下方,就會發現一切生老病死、兵戈水火,都是常態。瘟神無論禍害了多少人,也不過這天地契機中的一環罷了,談不上破壞因果,天地也就一視同仁。好人,壞人,對天地而言都沒什么區別。甚至它也根本不會像人類這樣,自行定義什么善惡。”千歲悠悠道,“否則你看大陸上這許多王國互相爭奪,殺人盈野,死者哪止是十幾萬人,怎不比這區區瘟神厲害?為何依舊是成王敗寇?”
的確,這世上一定有比瘟神殺人更多的人或者怪物,“那為何木鈴鐺偏偏要指他?”
“那自然就有該指之處唄。”千歲撇了撇嘴,“想那么多作甚,除掉瘟神、拿好報酬不就得了?”他們就是木鈴鐺的兩個打工仔,有什么資格替老板操心啊?
燕三郎狐疑地看著她“你明明知道罷?”但她不說。“還有,這瘟神說你在找東西?”
“它的消息該更新了。”千歲悶聲道,“我已經不找了。”
“為什么?”
“你太小、太笨,說給你聽,你也聽不懂。”
燕三郎想了想“我記得剛剛拿到木鈴鐺時,你說過還有很重要的事待辦,要我盡快跟你解約。”
“嗯哼。”
“跟這有關么?”
記性這么好做甚?“瞧不上你而已。”
燕三郎還要說話,千歲不耐煩了,瞪他一眼,“閉嘴吧!”
她語氣暴躁,燕三郎遂不再言語。
相處兩年有余,千歲的秘密卻還是不肯說與他知。
他知道她有心事,時常發呆。
或許,總有一天…
燕三郎抿了抿唇。
又走一刻鐘,天上開始飄雪,幸好兩人已經離開林地,騎馬馳往春明城。
這一番意外橫生,春深堂沒趕上大飯。如今瘟神的麻煩順利解決,貓兒又鬧得歡,燕三郎遂決定要認認真真補過一回。
春明城人晨起,發現地上堆著半尺厚的積雪,都是不驚反喜。
瑞雪兆豐年哪。
何況風雪一早就很識趣地停了,出來玩耍的大人孩子都是笑逐顏開,仿佛一切煩惱都被拋去了腦后。
春明城內外濃濃都是年味兒,就連剛剛受過疫疾威脅的溫陽鎮也是處處張燈掛彩,一片火紅。
辛苦了三百多天,不就為了熱熱鬧鬧過大年?
兩個人的大飯不好備,多了少了都麻煩,所以燕三郎最后決定打甂爐。
所謂“甂”,其實是闊口又扁矮的陶鍋,架到小爐上加炭燒煮,即成甂爐,供人燙食之用。燕三郎早用魚骨蝦頭筒骨文火吊好了鍋底,三斤重的大黑魚也在自家缸里養足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