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九歌此時的劍意,已遠沒有之前初至瑤池國時那般犀利可怖,反而黯淡無光。
迎著一只正面向自己沖了過來的蛛首人身鬼神,他身形輕巧巧避過,險之又險,讓開了對方的三道詭異蛛絲,而后回身挑劍,出劍精準筆直,恰恰的沿著對方堅硬的珠殼隙縫斬入其中,而后劍氣吞吐,便直接送進了對方體內,這一只鬼神頓時張牙舞爪,鬼氣四散了開來。
他出劍還是如此的快,精準,尺度精妙,比尺子量出來的還要準。
這正是世間任何修劍之中,所必須掌握的基本功,惟有苦功夫才能磨煉出來的造詣。
若是換了任何一位劍修過來,看見了這一人的人,都定然會大喝一聲彩,因為這一劍里所顯露出來的根基與精妙,乃至出劍的時機,觀察對手的角度,力道拿捏,都已達到極致。
甚至可以讓人從這一劍里,看出某種玄妙的美感。
可畢竟如今出劍的是幕九歌,所以看到了這一劍的人,卻忍不住心神微沉。
這是世間劍修皆在追求的一劍,卻絕非幕九歌的劍。
所有見過了幕九歌出劍的人,都知道他的劍道與眾不同,便如他在太白宗時,最后一個出手,一劍斬了三嬰,又如他來到了瑤池國之后的兩劍,便斬滅了兩次魔潮,他的劍道,最強的本來便不是掌中那三尺青鋒,而是那浩然無盡的劍意,磅礴壯闊的劍氣…
所以在看到了這一劍時,所有人都是臉色大變,一顆心都不由得提了起來。
而在幕九歌斬殺了身前那只鬼神之后,同時也有更多的鬼神,嘶吼著向他沖了過來,這些鬼神,已然墮魔,生性嗜血,更易狂怒,如今它們沖進了瑤池國,正是幾欲放手大殺之時,偏又迎著了一人仗劍殺來,頓時激發了它們的無盡魔意,挾著滾滾鬼神之氣襲卷而至!
這樣的勢頭,便已絕非那種精妙的劍道所能抵擋。
三尺劍鋒,畢竟只有三尺,又如何防得住那四面八方,滾滾而來的鬼爪魔焰?
但也幸在此時,幕九歌的劍身之上,忽然響起一聲龍吟。
而下一刻,他腳踏虛空,劍斬四方,一劍回轉,周天頓時劍影飛舞,也不是他在一瞬間斬出了多少劍,只可見得那劍影層層疊疊,便像是淹沒了周圍,封住了周天一域…
唰唰唰…
迎著這一劍,幾乎所有撲了過來的鬼神,皆瞬間倒飛了出去,魔身四分五裂。
“仗劍江湖臨風雨,且殺且歌且輕狂…”
遠遠的方貴看著這一劍,臉色微驚,但也沒好看多少,他看出了這時候幕九歌施展的正是太白九劍歌里的第一劍,也看出了這時候的幕九歌劍意再生,已比他之前規規矩矩的出劍勝了一籌,只不過,縱是這一劍看起來斬得再漂亮,但又如何能攔住那漫天鬼神?
他這時候心里已經實在糊涂了。
自家這位師尊,迎著如此可怖大敵,不緊不慢的干什么呢?
反倒是幕九歌,在這時候斬出了太白九劍第一劍后,臉色都似乎平靜了許多。
“心之一物,最為奇妙…”
他一劍一劍向前斬出,與無盡鬼神戰在一處,思緒卻像是去了別的地方。
“我本生于幽微,只不甘蟄于田野,于是仗劍入江湖,聽人說多了修行之路漫漫,艱難險阻無盡,偏我看來世間事總是如此簡單,縱是我一無根腳,二無明師,但偏偏遇險化夷,險處逢生,此生縱橫于世,也見多了世事所困,道心折戟之輩,惟我一心癡狂,遇不平便拔劍,見高山便拾階,也曾遇無盡強敵,也曾感喜怒悲困,但總是仗一柄劍,闖了過來!”
“修行之路很難么?”
“劍道很難么?”
他身形游走于鬼神之中,劍光層出不窮,將鬼神盡數斬于劍下。
“我素聞修行之路萬劫叢生,也知劍道之路天才無盡,可我修行起來,卻覺得那么多難題,輕易便可化解,我修起了劍道,也總覺得心應手,毫無阻滯,于是我在北域縱橫,管他什么強敵,什么天才,只憑本心而行,有人欺我,便將他打一頓,我要欺人,也是一劍斬了,就算是遇到了許多自己打不過的,也不過是安守道心,參悟一劍,便也打得過了…”
“道心不改,初意不變,自然便會領悟更高的劍道,一切都如水到渠成…”
“哪里難了?”
“于是我縱橫安州三十年,領悟了三劍!”
“借了這三劍,我斬過凡俗的強盜,斬過奪寶的散修,斬過欺人的世家子,我憑這三劍,漸漸打出了無敵之名,因無敵而更可心不易,因心不易,劍道便也日漸強大…”
“惟一沒打得過的,便只有一個姓趙的男子,于是他就成了我師兄…”
心間一幕幕,閃過了無盡的往事。
幕九歌手里的浮屠劍,便也像是隨著這一幕幕而復蘇,劍意漸漸滋生。
看盡劍下皆為丑,戰罷才知我無敵。
前路蒼茫須出劍,心自不改路自知。
太白九劍,在他掌中一劍一劍施展了出來,哪怕如今隨著他一步步向前,遇到的鬼神越來越多,壓力越來越大,但每當陷入絕境,那些他悟了出來的劍道,便盡皆奇妙神意,輕易將那所有困來的鬼神屠滅,而他的腳步,雖然緩慢,卻也一直未停,直向前方殺了出去。
劍意層層不絕,鬼神紛紛墜落。
在他的視野之中,那無盡的鬼神,竟似換成了很久之前一些人的臉。
不過,這些人皆不是自己的對手。
遠處瑤池國外,正死死的盯著幕九歌仗劍從瑤池國殺了出來的霧島南鳳,臉色已顯得有些陰沉,他看著此時的幕九歌,分明已經顯得遠不如之前,甚至像是不堪一擊,但偏偏那些鬼神沖了過去,卻都被他斬在了腳下,哪怕是一些必死的險境,也都輕易逃了出來。
有心此時自己沖上前去斬了他,但回頭看看那一尊不世兇神,他卻改變了主意,在這時候,不世兇神,已即將被他煉成,他不愿在這時候分心,只擔心會功虧一簣…
于是,他狠狠一咬牙,向身邊的嬌媚女子下了令。
那女子知道,便祭起了鬼神,將更多的鬼神摧動,強迫著它們向幕九歌沖殺過去。
滾滾洪流,猶似天崩,鬼神嘶吼,兇氣驚天。
“認識了師兄之后,他借我看天道遺書,于是我便領悟了更深些的東西!”
“我們二人一起修行,一起縱橫北域,這世間更像是全無了難事!”
“哪怕是后來到了道蘊非凡的東土,我二人也不曾受了委曲,有人欺自己,便與師兄一起把他打一頓,若想欺別人,也總有師兄那層出不窮的詭計,所以即便在東土,自己一樣道心不改,不覺得有什么事可以難倒自己,也不覺得有什么人,可以讓自己心生絕望…”
“即便,是后來與師兄一起,被人逐出東土的時候…”
“東土的那些老家伙,看不上我與師兄,于是要將我們逐出來,但我二人卻皆道心無礙,哪怕是他們逼著我們結丹,用這種手段讓我們修行路斷,我二人也從沒在意過…”
“畢竟,是我們兩個,讓他們怕了,所以他們才不惜撕掉那偽善面孔,露出猙獰爪牙,他們愈是想為難我們,便愈是證明他們忌憚我們,我二人縱然吃了虧,也從無懼怕,因為我們知道他們這么做,其實是在害怕,怕我與師兄早晚有一天會回去,找他們討還一切!”
“而且,我們也確實會回去!”
而面對著那面前忽然增多了數倍的鬼神,幕九歌卻仍是面無表情,冷靜的出奇,與其說是殺敵,倒不如說他是在借機整理自己的心境,他神色極是冷靜,但劍意卻似越來越強,待到那無盡鬼神沖殺到了自己面前時,他已幾乎看都不看,便已橫劍斬出,劍意彌漫虛空。
星垂日落天地沉,一劍在手剩三尺。
猶如大江一般橫空而來的鬼神之氣鎮落,被他一劍擋住,難落分毫。
吾自一劍人間來,斬神殺佛求真意。
劍意扶搖而上,忽然間綻放殺機,掃過了無盡鬼神的魔軀。
三千大道孰為法,此心歸處是真實!
無盡劍光忽然凝聚為一,傾刻間游走于天地,瞬息之間,橫掃十余里,天地都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半息,然后那空中的無盡鬼神,開始紛紛墜落,便像是下了一場雨,滾滾魔氣,在這時候也像是被狂風吹來,煙消云散,天地間忽見朗朗星空,星稀月明,四野沉寂。
幕九歌提了劍,慢慢自瑤池國內走了出來,身前身后,已無一只活著的鬼神。
就連他的嘴角,也似露出了一抹笑意。
那幾乎已經是他這百年來,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這么想想,我與師兄當真是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