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鄲。
趙何的聲音在宮殿之中頗為響亮。
“寡人必須要說一句,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人其實都是無知的。這并不是因為他們生來就無知,也不是說他們生來就是低人一等。其實要寡人說的話,所有人生來都是一張白紙,都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最終決定他們成為什么樣人的歸根結底是父母和老師,還有他們成長的人生路上所經歷的事情。
簡單的說,當你出生成為寡人的兒子之時,你就已經超越了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人,你就注定要成為一個引領華夏世界的人。寡人這么說不是為了讓你驕傲,而是希望你能夠理解到‘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這句話。當有一天寡人的生命走到終點,你便會加冕為王,那個時候,寡人希望你…哎呀!”
趙何猛的把頭一偏,正好躲過了一股迎面而來的淡黃色水柱,然而趙何心中才剛剛產生慶幸的情緒,隨后臉色就是一變。
頭是躲過了,但衣服還是被小趙謙給尿濕了。
趙何又好氣又好笑,伸出手指對著剛剛作惡的那只昂首朝天的小雀兒就是一彈:“沒大沒小,胡鬧!”
“哇!”回應趙何的是一陣嬰兒的大哭之聲。
一旁早就已經守候在旁的王后哭笑不得的接過趙謙,埋怨道:“大王,謙兒才幾個月大,話都不會說,怎么能夠聽得懂你這些大道理呢?有什么話等到謙兒長大一些再說也不遲。”
趙何哈哈一笑,抖了抖自己濕漉漉的肩頭和衣袖,不以為意的說道:“王后這你就不知道了,其實咱們趙國這邊有個習俗,那就是孩子在肚子里的時候就應該給他聽一些詩和曲子,也就是所謂的‘胎教’。這樣的話長大之后他就會成為一個高雅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對人民有用的人,一個能夠為人民服務的人。
咱們趙國有一個年輕但卻已經小有名氣的儒者叫做荀況,他就說過這么一句話,就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果一個大王對國家、對他的子民沒有任何的貢獻,那么這個大王的統治就是風雨飄搖的孤舟,隨時都會被他暴怒的人民掀起的滔天巨浪所掀翻。你懂吧?所以呢,這個胎教其實是很重要的,但是錯過就錯過了也不要緊,咱們現在從嬰兒開始抓起,那也是來得及的。”
王后眨著眼睛,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的看著趙何,過了好一會才道:“大王說的是,小童受教了。”
趙何奇道:“真聽懂了?”
王后道:“…沒懂。”
趙何:“…那你受教了個啥?”
王后道:“小童受教的地方在于,一個人不應該像公明儀那般對牛彈琴,說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
趙何放聲大笑。
足足過了好一會之后,趙何才道:“王后,寡人有件事情要和你說。”
“嗯。”
“是關于齊國的事情。”
“寡人實話和你說吧,這一次,寡人和主父是無論如何也要攻破臨淄城的。甚至…可能還會滅亡掉齊國。”
“呃…你就沒有什么想說的嗎?”
“大王想要聽小童說什么?”
“不是,寡人只是有些擔心…怎么說呢,怕你不開心吧。畢竟,咱們是夫妻啊。”
“真沒事?”
“大王,小童雖然是齊國公主,但更是趙國的王后,是謙兒的母親。在出嫁的時候,小童早就已經做好面對這一天的準備了。其實大王可能不知道,小童很多時候是在擔心,要是有一天大齊的軍隊真的攻破了邯鄲,到時候大王、小童和謙兒應該怎么辦…”
“…那怎么可能?”
“總之,大王是趙國的大王,大王也有大王的責任。小童只是個婦人,很多時候也幫不上什么忙,但小童不是個傻子,更不是個刁蠻之人,自然也不會成為大王的負累。”
“…謝謝你,王后。”
王后朝著趙何行了一禮,輕輕的伸手整理了一下趙何被小趙謙的腳丫子踹得有些凌亂的領口。
“大王,且做大王應該做的事情便是。”
走了幾步,王后突然回過頭來。
“大王,若是真的攻破了臨淄,滅了齊國。小童希望…能夠留田氏一條活路,讓田氏的香火有個傳承,可否?”
趙何先是一愣,隨后爽朗的笑了起來。
“沒問題!”
看著抱著趙謙遠去的王后,趙何摸了摸腦袋,無可奈何的輕輕嘆了一口氣:“這感情的事情…也太難了吧!”
和老丈人相愛相殺?趙何發誓如果不是穿越的話,十輩子他都想不出這樣的劇情來。
至于留田氏一條活路,這其實都是小事了,不就是所謂的“興滅繼絕”嘛。
周武王滅掉商朝的時候,把商紂王的兒子武庚封在商都,武庚叛亂之后被平定之后,周武王的弟弟周公旦又把紂王的哥哥微子啟封為公爵,國都定在商丘。
這個微子啟所建立的以商丘為都城的諸侯國就是剛剛才被齊王田地滅掉不到兩年的宋國。
寡人可是要成為真·大一統王朝的開國始祖,將來的疆域比起只有宗周關中和成周洛邑兩塊地方的周天子不知道要強到哪里去了,難道連這點氣度都沒有不成?
秦始皇不給六國王室面子,抓一個就流放一個餓死一個,寡人可不會這么干。
將來滅了六國,這些大王們怎么也得把他們供在邯鄲,沒事就叫他們過來喝酒,讓他們給寡人跳跳舞擊擊缽,再聽他們說些什么“此間樂,不思關中”之類的騷話,那就很好嘛。
趙何想著想著,心情漸漸也是好了不少。
哄老婆是個世界性的大難題啊,不過看起來這一次的效果還是不錯的。
這么一想,趙何突然隱隱又有些小得意。
“走,回龍臺!”趙何大袖一揮,朝著身后的親隨和寺人們下令。
才剛剛回到龍臺的臺階下,走下馬車的趙何就撞到了急匆匆到來的肥義和仇液。
“有事?”趙何看著這兩名老臣,能夠讓他們兩個齊至的事情,可以肯定應該不是什么小事。
肥義和仇液朝著趙何行禮完畢,然后說出了他們的來意。
“哦~~~”趙何特地拖了一個很長的長音:“就是說,燕王已經到邯鄲了?這小子,來的還挺快嘛。”
燕王來的是真的很快,從薊都到邯鄲居然只用了半個月的時間。
肥義道:“大王,燕王既然已經來了,那么這邊迎接的人選還有禮節,還得讓大王定奪一下。”
俗話說得好,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敵人來了迎接他的是獵槍,這親疏有別自然禮節上也會有所差異,而戰國時代盟約更換頻繁朝秦暮楚這種情況又是如此明顯,就更加需要臨場判斷了。
趙何想了想,道:“你們是怎么樣一個意見?”
先問問專業的。
肥義道:“老臣已經和仇液大行人商量過了,燕國雖然在這一次站在了大趙的對立面,但畢竟燕趙之間也是多年盟友,加上將來可能還需要燕國來和齊國對抗。所以老臣兩人覺得大王親自出迎自然是沒那個必要,就讓老臣替代大王出營,也算是對燕國的一次警告吧。”
趙何想了想,搖頭道:“寡人覺得不行。這樣吧,小行人蘇代不是剛剛才從咸陽回來嗎?就讓他來負責迎接燕王吧。至于具體的禮節…燕王用什么禮節?讓蘇代帶著一輛馬車給他領路就是了。”
肥義和仇液一聽,頓時兩人的臉色都變了。
肥義忙道:“大王,這…是不是不太合適?”
仇液也道:“若是這樣的話,恐怕那燕王會覺得大趙在羞辱于他啊。”
一般來說,迎接的話國君親自出迎,那肯定是鐵哥們的待遇,不必多說。這是第一檔。
再差一點的話,就是讓一位公族的重臣代表國君出迎,又或者是像肥義這樣在趙國之中德高望重同時又位高權重的也可以。這算是第二檔。
再再差一點,那就是像司寇周袑、御史信期、大行人仇液這樣正兒八經的趙國重臣出迎,這其實是最普遍的一種情況,像趙國召集會盟、接受諸侯朝見的時候一般都是這么干的。這算是第三檔。
可趙何偏偏不在這幾個可以說是約定俗成的檔次之中選,而是選擇了一個如今僅僅是趙國小行人(副外交部長)的這么一個蘇代去迎接燕王,完全就是創下新低,表明了對燕王的一個無視的態度。
這已經不是什么第四第五檔的問題了,簡直就是倒車檔!
也難怪肥義和仇液這種穩重的老臣在聽了趙何的話之后都如此失態,實在是大王玩的太花,臣子們一時間腦子有些跟不上啊。
趙何擺了擺手,有些不耐煩的說道:“就是要這個態度!肥師,仇卿,你們都是寡人和大趙的重臣,寡人有些話也不想要瞞著你們。就像燕國這種反復小人墻頭草,如果寡人現在客客氣氣的接見了他,那不是慣的他?寡人就是要讓整個天下所有的諸侯都睜大眼睛看看,不把大趙當回事,不跟著大趙的腳步走,究竟是什么樣的下場!至于肥師你剛才說的什么用燕國來對抗齊國…寡人這么說吧,將來有沒有齊國都還兩說呢,何須用什么燕國來對付它!好了,就這么決定了,你們按照寡人的話去辦吧!”
趙何說完了這番話,特意一揮袖子,整個人擺出一個頗為霸氣的姿勢,龍行虎步,沿著臺階朝著上方的龍臺去了。
肥義和仇液在臺階之下呆立半晌,面面相覷。
良久,肥義才道:“仇卿,你有沒有發現,大王近來越發的顯得霸氣,更有主父之風了。”
仇液點頭,然后又道:“說起來,當年主父在大王這個年紀的時候,可沒有大王這般霸氣。”
肥義笑道:“那是自然,主父這么大的時候,趙國只不過是一個中原弱國罷了,如何能夠比得上如今這般強國盛景?”
仇液感慨道:“是啊,當年五國大兵齊聚邯鄲城下的時候,誰又能夠想到今日這般光景呢?”
肥義點了點頭,道:“好了,你我也不必再次抒發什么感慨了,趕緊去辦事吧。”
仇液:“…真要叫那蘇代去迎接燕王?”
肥義道:“怎么,大王的命令剛才你不是也聽到了嗎?”
仇液躊躇道:“可是…”
肥義一揮手,白色的胡須隨風飄動,笑道:“沒有什么可是,大趙不需要這樣的墻頭草!你明白嗎?”
最后這半句卻是學著趙何的語氣,讓仇液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吧好吧,那就這么辦吧。對了肥相,你有沒有覺得有些不對?”
“哪里不對?”
“不知為何,某總覺得好像空氣之中有一股便溺的味道…”
“是嗎?此處乃是龍臺,又不是如廁之地,哪來的便溺味道?興許是你想多了。”
“…可能是吧。”
兩人笑談間,攜手而去。
一個時辰之后,邯鄲城外的燕王看著面前的蘇代,鼻子都要被氣歪了。
“趙王就讓你來迎接寡人?”
蘇代燕王自然是認識的,畢竟是蘇秦的親兄弟嘛。
蘇代朝著燕王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大王,外臣奉了吾王之命前來迎接大王,請大王隨外臣一同入城,下榻館驛吧。”
說完之后,蘇代也不去理會燕王的反應,直接就朝著自己的車夫道:“駕車回城!”
然后,燕王就這么看著蘇代那一輛孤零零的馬車,沿著相當擁擠、滿是人流的道路朝著邯鄲城的北門而去…
燕王的臉色瞬間變得一片煞白,半晌之后才咬牙切齒的一巴掌拍在了旁邊的車轅之上:“趙何小兒,安敢如此辱及寡人!”
在這一瞬間,燕王整個人無比的暴怒,就好像一座不停涌動的火山口,隨時都有可能爆發。
一旁陪同的劇辛見勢不妙,忙上前對著燕王道:“大王息怒啊!都已經到了邯鄲,若是這時候再不冷靜的話,只能壞了大局!”
燕王臉色鐵青,憤恨道:“還有什么大局!沒看到趙王現在都已經這般模樣了嗎?”
劇辛苦笑一聲,道:“大王不要忘了,趙國…是勝利者啊!”
這短短的一句話卻如同一盆沉重無比的冷水,一下子澆在了燕王的腦袋之上,把他的心澆得透透的。
涼了。
劇辛說的沒錯,勝利者…是真的可以為所欲為的。
良久過后,燕王一聲長嘆,神態頹喪,如同一只斗敗的公雞。
“罷了罷了,進城,進城吧…寡人倒要看看,這趙王還有什么樣的刁難手段!”
在滿心的不甘和無奈之中,燕王的車駕進入了邯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