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式房間面積不大,四疊榻榻米大小。
內里陳設非常簡單。沒有上漆的淺木色小桌上,擺著一把備前燒急須茶壺,和一只茶盞。
地臺上的榻榻米已經鋪好了寢具。
井上合起書頁走到窗口,窗邊立著一根上海人叫做“烏搓頭”的晾衣叉,一把平常伸出窗外晾曬衣服用的普通用具。
井上拿起這根晾衣叉,抬起手往頭上房頂某處一勾,叉頭吃住一處縫隙,他用力往下一拉,頂上一塊一平米大小的木板被他拉開,露出一個樓梯口。
木板上有折疊好的三折扶梯,拉直后就成了一把通往吊頂隱蔽閣樓的梯子。
只要在公館里過夜,每晚井上都讓下人在房間里鋪好寢具后,自己爬到這個隱秘的閣樓里睡覺。
在上海他有好幾個秘密住處。包括現在跟隨他的兩個保鏢,不到最后一刻,都不知道他當晚會在哪里過夜。
作為一名出色的駐外間諜頭目,井上具備良好的自律,同時始終保持著多疑的性格。
他認為時刻保持這種警覺,對于自己而言有著絕對的必要。
就算是那些忠心耿耿的手下,井上也不敢完全信任。很多時候,他連自己都不怎么相信。
“先生,睡了嗎?有要事報告!”
他剛要爬上樓梯,移門外傳來下屬的聲音。
輕輕地把樓板上抬,恢復成原樣后他重新在桌前跪坐,拿起桌上的那本書籍,不含感情地說了一聲:“進來吧。”
移門拉開,進來的是柴田,表情非常惶恐。
柴田進門后立刻垂頭鞠躬,匯報道:“先生,剛剛接到的電話,出事了!”
“說…”
井上的聲音和平時一樣,冰冷、克制。
他心里知道這么晚了,柴田還來打擾,一定是出了大事。只是作為領導者,在下屬面前喜怒當不形于色。
所以,此刻他的眼睛還是放在手里的書上,沒有抬動一下。
“是,是車站那里出事了…”
此前柴田的頭就一直垂著,進了房間之后一直保持著鞠躬姿勢,說完這句話,他的身體彎的更加厲害了。
“什么事?說清楚。”
聽到是車站出事,井上心里頓時“咯噔”一聲。
“是,是有一節罐車泄漏了…”
柴田的額頭往下滴著汗。
“八嘎!”
書桌上那把井上非常喜歡的備前燒,“當啷”被他一把掃落了桌面。
蘇聯領事館里。
尤里剛從蘇州河北岸的公濟醫院里回來,正來回地在辦公室里踱步。旁邊椅子上依然坐著那位穿著西裝的神秘男子。
他派到老北站的幾名手下,這次幾乎全軍覆沒。
當場被射殺的就有五名,中毒不治的三名。還有兩個正在醫院里搶救,他回來之前被告知幸存的希望不大。
“農藥?你不是告訴我這趟從莫斯科過來的車里,確實就只是普通農藥嗎?”
終于,尤里還是沒有忍住,用他平日罕見地語氣責問著西裝男子。
“尤里委員,您要知道,農藥,原本就是有毒的。假如用錯誤的方式打開,什么可能都有。”
西裝男子輕描淡寫地說著。
同時從煙盒里取出一支煙,劃了根火柴點上。
“可是,政委同志,犧牲的那些同志,都是我們蘇維埃政權的忠誠戰士。是我把他們帶到這該死的地方…”
“尤里同志,請注意您的情緒。”
西裝男子起身,依然走到那幅領袖畫像前狂熱地凝視。他身側就是一面血紅的蘇維埃鐮刀鐵錘旗幟。
“不光在上海,在其他地方,我們蘇聯人原本無時不刻就在自相殘殺。”
“這個是托洛茨基的主義者,那個是列寧主義者、還有斯大林追隨者、無政府主義者…”
“尤其是那些該死的、時刻妄圖復辟的保皇黨,那個白色堡壘組織,您忘了嗎?”
西裝男子轉過聲來,“尤里同志,革命戰士今天的犧牲,正是為了盡快結束這一切!今天他們灑下寶貴的鮮血是為了在明天,偉大的蘇維埃政權更加統一,更加強大!”
“同志們的每一滴鮮血都是有意義的,您現在這種情緒只能讓他們的犧牲失去價值!”
西裝男子眼睛里透著失望,緊緊地看著尤里。過了一會,才走到桌前,在煙灰缸里撣了撣煙灰。
尤里現在為了此前的失態而十分后悔,面色非常難堪。
他知道,只要面前這個西裝男子一轉身出去,他們今天的談話內容馬上就會被匯報到莫斯科。
“我,我當然清楚這一點,而且從不懷疑!”
“政委同志,那么接下來,您看…我們該采取什么措施應對比較…”
尤里腦門子上冒著汗,謙恭地征求西裝男子的看法。
“立刻派出人手封鎖那個庫房,任何人不能靠近。”
西裝男子果斷的說道。
“法國人,法國人之前就已經介入了…”
尤里吶吶地說道。
“現在不一樣了,我們死了這么多人,這就是最好的借口。立即將這趟車封存,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馬上安排,重新運送回國。”
“恐怕國民政府那里也不會…”
“他們?就說是一起化學品泄漏事故好了。”
如果說之前對付法租界公董局,西裝男子還需要以死了很多蘇聯人為借口的話。此時提到國民政府,他的口吻里只有滿滿的不屑。
與此同時,醫院里的顧楫也接到了巡捕房的報告。
“好好的怎么會泄漏?我們的人怎么樣?”
他馬上詢問今天才派去上崗的兩名巡警。
“小夏當場就不行了,不過他打中了一個…那么多看守里也就他開了一槍。”
送信的司機悲痛地說道。
“還有陶吉飛,他呢?”
“老陶被送到公共租界的醫院里了,應該沒啥大問題。”
“到底是什么情況?”
“好,好像是說罐子泄漏了。”
“有一伙暴徒沖進去,把看守都制服后,強行打開了其中一節罐子,然后…”
“哪一節?是那個2135嗎?”
顧楫趕緊問道,一邊自己拔了輸液管,一邊示意汪素幫他拿衣服,準備換上。
“這就不清楚了,洪探員已經趕過去了。”
司機一邊說,一邊幫顧楫取下了銅鉤上的大衣和禮帽。
“這就是你做的好買賣!”
出門前,顧楫對此前一直賴著沒走,現在則跟在他后面的李霄云說道。
“這又管我啥事體啦?汪小姐你說對伐啦!”
李少爺撓了撓頭,很是委屈地問著汪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