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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不回頭

  房間中一時寂靜,只剩燭淚爆開的聲音。

  “誰有罪?”薛開山重復問。

  當然不會有回答。

  屏風后面的門突然開了,丫鬟們將八盤菜圍著蠟燭擺好,貼心的把素菜放在和尚一邊,最后一名丫鬟捧著一壺熱茶,給三人各倒一杯,然后放在中間。

  “客人慢用。”

  女孩們迅速且無聲的離開房間,香風撞亂了火焰,映的屏風上的白鶴如同活物。

  三人暫時從誰有罪的佛偈中脫了出來,胥子關將顯明連擺在桌上,卻看見對面的和尚飲凈一杯茶,倒了一杯酒。

  全然不見剛剛“不能破戒”的說辭。

  “五年陳的三白汾酒,兩位還愣著干嘛?”

  一杯下肚,和尚抬起頭看了兩人一眼。

  胥子關輕輕挑眉,剛剛和尚還口誦戒律,一番佛問振聾發聵,轉眼間又成了個酒肉僧。

  在桌面上拄平筷子,胥子關戳向了桌中間鹿肚釀江瑤,卻不想和尚對面前的素菜一筷不沾,奔著葷菜來的。

  一口肉一口酒,和尚從懷里取出一卷干草,抽出一葉來房間嘴里嚼著,微微瞇著眼睛,神色甚是享受。

  嚼完一葉神清氣爽,和尚睜開眼,遞給對面的兩人一人一葉。

  “來來來,嘗一下,楚地特有的薄荷葉,提神醒腦,長安這東西可是少有,運過來不容易,干薄荷葉太容易碎,路上抖一抖就去了十之七八。”

  瞧他享受的樣,不像和尚,倒像是精食的老饕,或是難以自拔的毒鬼。

  胥子關取過來聞了聞,就是普通薄荷的味道,他遞給旁邊的薛開山,然后從懷里取出了煙盒。

  “此是何物?”

  “煙葉。”

  胥子關拿起桌中央的紅燭,焰紅的紋路順著空氣蔓上煙卷,隨即噴出一口青煙。

  和尚嗅了嗅煙霧,不說話,眼神明亮,落到煙卷上。

  胥子關磕出兩支分給兩人,瞅了一眼煙盒里面,這些日子再省著抽也去了一半,現在一下沒了兩支,頓時顯得空落落的。

  心中肉痛,臉上卻帶著笑容,現代人的優越感此刻膨脹出來,另外兩人舉著紅燭點燃。

  畫風一下子變詭異了,明明是燭火明盛的古宴,席間三人卻在吞云吐霧。

  “咳咳咳。”

  薛開山剛吸一口就一串咳嗽,陣陣白煙從口鼻中震了出來,他把煙卷放在桌上,急飲了一杯酒。

  “抽不慣放下就好,有些人天生不適合。”胥子關咬著煙輕笑。

  而和尚大概就是天生適合的,學著胥子關兩指夾煙,將煙卷橫在眼前,看見了濾嘴上的印刷字跡。

  “此物…”

  “天上有,人間無。”

  還不等他說完,胥子關已經回答,隔著火焰與白煙,語氣縹緲,神情模糊。

  和尚頷首,不再追問。

  在略顯寂寥的煙霧呼吸聲中,胥子關又突然問道。

  “和尚可認識剛剛在二樓的一丈紅?”

  和尚神情一緊,三人之間原本已經放松的氣氛陡然緊繃了起來,彌散的煙霧瞬間變得枷鎖般沉重。

  紅燭火焰上一道黑煙筆直的上升,將白煙中的三人切成兩半。

  胥子關毫無疑問是在試探,和尚剛剛出手教訓王思禮,固然可以解釋為救人性命,但未嘗不可解釋為替一丈紅解場。

  不足以斷定,但足以讓胥子關出言試探了。

  來此之前,他已經調查過一丈紅的來歷,在楚地時的經歷都有據可考,艷名披及整個楚州,曾經的恩客們依舊在懷念這位美人。

  胥子關已經初步排除了一丈紅的嫌疑。

  而且刺客被捕幾日之后,一丈紅才進長安,進城之日車隊浩浩蕩蕩,想不知道都難。更是一點嫌疑也無。

  但其實把他的推測全部推翻也很簡單。

  只需要一點。

  沒藥。

  薛開山久在燕州苦寒之地,性子早已被霜刀與血腥打磨的粗糲,被一丈紅的舞姿奪神只是一瞬間的事,之后他久未回神,是因為他在漫天的桃花香中,聞到了一絲…沒藥香。

  他把這點告訴了胥子關,所以胥子關眼睜睜的看著王思禮奪刀。

  他想把一丈紅重新逼出來,只要靠近了,那薛開山就能確定那名絕世美人身上到底有什么味道。

  至于一個妓女失身,在胥子關眼中委實算不上什么大事。

  和尚將煙卷放在酒杯上,身體放松,胸口前倚在桌子上,回答道。

  “認識,當然認識。”

  薛開山已經熄滅了那根他抽不慣的煙卷,隨手揣進懷里,在旁邊飲酒不絕,冷眼看著和尚。

  “就是不知道那美人認不認識我,雖說我也給他投過幾張閨客,但最闊綽的客人一次就給她投了十張牡丹,金燦燦的鋪滿一桌,那才是一丈紅應該認識的男人,想來是記不住我這種小人物的。”

  “那和尚知道一丈紅之前的經歷么?”胥子關又問。

  和尚垂目在桌上,在他的對面,顯明連擱在酒杯旁邊,他見過這刀的真容,自認一身硬功扛不住幾下,必須得有武器。

  況且旁邊還坐著個面容黝黑,獅鼻闊口的漢子。

  聽到胥子關語氣放緩,和尚拾起筷子叨起一塊爆獐腿,拿著腿骨在嘴邊一絲絲的扯下肉來。

  “那就不知道了。”他用咀嚼掩飾臉上的表情。

  對面的胥子關沉默了一會,把煙頭在瓷盤中碾滅,笑道。

  “還想讓和尚你引薦一下,只靠砸銀子,不知要多少才能見那美人一面。”

  和尚也跟著笑,身子倚回靠背,撿起煙卷笑的煙霧抖動。

  “小僧若是能見到那美人,也不妨破戒一回。”

  隨即桌上又靜了下去,薛開山也不說話,只是喝酒,白瓷滬里的三白有一半進了他的肚子,面上依舊輕輕爽爽,看不見一絲紅暈。

  和尚再次覺得呼吸如同枷鎖,看見白煙中胥子關摸上顯明連,身體猛然繃緊,腳已經移到了桌腿邊。

  卻不想胥子關只是站了起來。

  “那就不打擾了,還要多謝和尚的款待,但我倆畢竟不是真和尚。”

  薛開山也緊接著站起來,向和尚抱拳。

  “多謝和尚款待。”

  聽到此話,和尚心情放松下來,將煙咬在嘴邊,舉起瓷杯。

  “和尚是青樓的和尚,一刻千金的道理,我懂。那…最后一杯。”

  三人將杯中酒一口飲盡,最終房間中只剩和尚一人,對面是白鶴屏風。

  和尚對著白鶴獨飲半盞殘酒,自斟自酌,一桌菜再也沒動。

  最終他略略想定,把煙頭扔進酒杯,嘶的一聲,起身,走到屏風邊時,又恍然想起那個三人都沒回答的詰問。

  沒有答案的問題,恰如孤鬼般在席間沖撞不停。

  房間只剩燭火搖曳,屏風后面投出一片蒙蒙的火光,白鶴在火光中起舞,自然更沒有人回答。

  和尚的表情先笑,繼而擰起眉毛,川字紋刀刻一般,然后額間展平,眉如刀,鮮而怒。

  一切消弭。

  再笑。

  大笑離去,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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