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走進了一個垃圾堆。
通常來說這里應該叫房間,但在烏鴉看來,這就是一個垃圾堆。
在經過亮著燈的紅色十字形燈箱時,烏鴉也曾想象過孫憫診所里面的樣子,雖然那只絲襪確實很搶眼,門外堆積的酒瓶也讓人無奈,但作為七界之都最好的醫生,診所就算趕不上杏林私立醫院的環境,至少也不會差的太多吧。
然而一進門他就知道,自己錯的厲害。
進門給人的第一印象,就像進了一棟普通住宅,唯一不普通的,就是正對著門口有一臺門已經掉漆的老式醫用電梯,烏鴉懷疑它的年齡比自己的爺爺都老,旁邊還有一條幽暗的樓梯,一盞燈也沒有,黑漆漆的一片,好像直通地獄一樣,讓人一點下去一探究竟的興趣都沒有。
醫生也沒興趣,所以帶著他直接去了二樓的起居室。
然后烏鴉就覺得自己進了垃圾堆,因為實在太亂了。
吊燈上搭著一條肉色絲襪,旁邊的尖銳處還掛著另一條,黑色的文胸吊在寬屏電視上,一半在前一半在后。沙發上團著幾件穿臟的白大褂,上面還留有凝固的血漬和藥跡,沙發兩端的扶手處,一邊團著黑色的絲質透視上衣,另一邊倒扣著一只黑色的高跟鞋,剩下一只扔在起居室入口。
沙發前的茶幾上堆滿了喝空的啤酒罐,地面上還倒著十幾個麥酒空瓶,空掉的外賣盒以玄妙的力學方式彼此支撐著堆滿了茶幾旁的空間,好在沒有什么特殊的氣味發出。
房間的其他位置同樣凌亂,堆滿了日常用品和醫療器械,化妝盒、束腰、零食、跳蛋、手術刀、聽診器、九尾鞭、茶杯、小說、槍械,亂的如同地震現場一樣恐怖。
抬腳把雜物踢到一邊,孫憫像拱窩一樣在茶幾旁拱出一片空間,也不知從哪個角落里拖出一箱麥酒和兩箱啤酒,這才舒舒服服的窩進沙發里,熟練的踢掉高跟鞋,把兩條長腿搭在茶幾上,猛地灌下幾口烈性麥酒,口中噴出濃濃的酒氣,發出了愜意的呻·吟。
“自己拿,喝。”
“酒量不錯。”烏鴉也不客氣,擰開麥酒喝了一大口,“看眼睛就知道,你是真的能喝。”
“如果你每天背著二三十條不同的人命,走神一兩秒都可能弄死一兩個,我保證你每天喝的比我還要多。”孫憫打了個哈欠,隨手從沙發縫里拽出一袋肉干扔給烏鴉,“那個白癡讓我勸勸你,雖然我知道你這種混蛋根本不可能聽人勸,也沒興趣給人當保姆,但受人之托沒辦法,還是要勸你一句,放棄吧,你妹妹沒救了。”
“嗯。”
“羅達倫綜合征有多嚴重我比你清楚,七界之都有什么醫療手段我更比你清楚,那是線粒體基因全面突變導致的全身性崩潰,百分之百的絕癥。如果在還沒發病甚至剛剛起病的時候就來七界之都,也許還有一線希望能讓她多活幾年,等到癥狀已經出來了,就已經徹底沒救了。七座七界之都那么多醫生,昨天我特意找了幾個認識的問過了,沒一個能救的。”
烏鴉收起了常年帶著的笑容,一臉嚴肅的起身向孫憫深深一躬,重新坐下舉起酒瓶向她示意,一口氣倒進嘴里半瓶,臉上這才恢復了往日靦腆溫和的微笑。
“你現在最該做的事,就是回去再好好看她幾眼,然后把維生設備停了,讓她安安靜靜的離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像個沒頭蒼蠅般的亂撞浪費時間。”
“呵…”烏鴉舉著酒瓶笑了笑,“用最好的設備和藥物,理論上她還能維持多久。”
“唔,我想想,哦對了,我侄孫說最多再堅持三年。”
“三年…太好了,比我預想的更長。”
“好了,該勸的我已經勸過了。”孫憫干脆連絲襪都脫了,大咧咧的揉著腳掌說道,“走個形式就完了,太具體的我也就不分析了,反正也勸不動,沒必要多費口舌。”
“心領了。”烏鴉點點頭,和孫憫無言的對飲了一陣之后突然問道,“廢土的基因技術有沒有治療的可能?哪怕是拖延的可能?”
“嗯?”孫憫挑了挑眉,“難怪你一進城就和血槍對上了,我還以為你原本和他們有仇呢,原來你看上地下掩體的基因技術了。”
“呵…”
“我收回剛才的話,你不是浪費時間,也不是沒頭蒼蠅一樣的亂撞,看來你的目的很明確啊。”孫憫接住烏鴉扔過來的啤酒卻又扔了回去,看到烏鴉嘆息著把烈酒遞過來才滿意的擰開,“嘿,還別說,算盤打得真不錯,不愧是代表謊言的烏鴉。”
“是誠實的烏鴉。”帶著人畜無害的表情,烏鴉笑瞇瞇的說道,“其實我早知道,就算七界之都也沒有治好她的方法,但我還是來了,因為七界之都本身就代表了無限的可能。”
“嗯。”
“不錯,七界之都的醫療水平,因為規則重疊的原因可以彼此間取長補短,所以普遍比各自本土世界都高一些,可以代表最先進的醫療技術了,但是,本土世界的一些核心技術往往都是各自保密的,并未傳入七界之都,所以七界之都做不到的事,其他世界未必做不到。比如七界之都的基因技術和廢土世界相比…”
“還有一定差距。”孫憫肯定的說道,“廢土世界最核心的技術除了他們的清潔核動力以及小型反應爐之外,就是基因的編譯和改造技術了,但是由于世界末日,技術基本都遺失了,只剩下一些地下掩體里的固定設備,其他世界由于規則不同也很難逆推仿造。雖然在他們現有的那些設備還沒有能治療羅達倫綜合征的,但不能排除那些新出現的地下掩體里藏著一些尖端技術,去找一找也許真能有意外的收獲。這樣來看,不止是廢土世界的基因技術了,其他世界也有相對獨特的手段,像大復活術,機械體改造,電子義體,返生丹一類的,說不定哪種就能生效。不過這些都屬于很核心的東西了,只掌握在極少數頂層手中,想要利用可沒那么容易。”
“我明白,所以我才問還能支撐多久,呵,當然是越久越好了。”孫憫每說出一個名詞,烏鴉的瞳孔都微微收縮一次,最后伸出酒瓶和醫生碰杯,笑瞇瞇的說道,“飯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做,只要抓住每一個機會就可以了。就算真的沒機會,身份地位重要性慢慢上去了,自然也就有機會了。”
“這也正是你來的目的。”孫憫指了指烏鴉放在桌上的城市宣傳單的圖標,“不是嗎?”
“怎么,準備進入正題了?”烏鴉挑了挑眉,“實在沒想到,你這種二級控能強者,也會為四葉聯合政府和軍方效力。”
“哈?你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孫憫愣了愣,恍然道,“哦,對了,你還不了解情況呢,難免會有誤會。”
烏鴉若有所思的說道:“你這個反應…看來不止是軍方和聯合政府?”
“麻煩死了,早知道不搶了。”孫憫煩躁的揉著頭發說道,“先明確一下,我就是你的聯絡人。”
“嗯?”烏鴉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似笑非笑的說道,“我可從來不相信巧合。”
“收起你那副表情,這本來也不是巧合。你原本的聯絡人不是我,身份是我昨天早晨搶過來的。”
“呵,你讓別人滾遠點的方法真獨特。”烏鴉愣了愣,失笑道,“早知道昨天我就也滾遠點了。”
“你現在也可以滾遠點。”孫憫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道,“前天那個白癡侄孫拜托我以后,我發現你的照片好像在組織里見過…閉嘴,等我說完,我就去組織里把你的聯絡人這份工作搶過來了,不用奇怪,中高層有一半人都在我的病床上躺過,這點小要求誰也不敢拒絕,否則我可不敢保證,下回是不是有誰會下不了手術臺。”
“你們組織里的人真可憐。”烏鴉真誠的悲傷了一秒,還是問了出來,“所以說,你口中的組織到底是什么?”
“怎么說呢…”孫憫斟酌著說道,“和你合作的應該是四葉星軍方和聯合政府,所以你剛才才會產生那種誤會,但其實他們只是這個長期行動的參與者之一。”
“長期行動?”
“嗯,一個長期的計劃,往小了說關系到源能之都的局勢,往大了說,關系到整個七界之都的未來。”
“嗯…”烏鴉瞇著眼睛若有所思。
“遵照當年的七界公約,包括源能之都在內,七個世界所附屬的七個七界之都,一律不允許各世界的官方勢力直接控制,只能以城市自治的形式存在,一旦違反,就會受到所有世界聯手打擊。每個七界之都情況各有不同,源能之都的情況你也知道,最終由咱們控能者控制了,這樣一來,在如何對待四葉星本土這個問題上就產生了分歧,畢竟控能者和普通人之間的矛盾擺在那里呢。”
“呵,鷹派和鴿派嗎?”烏鴉似笑非笑的說道,“所以組織是鴿派嘍?”
“沒你想的那么簡單,具體情況非常復雜。”孫憫皺著眉思索了許久,才緩緩搖頭道,“以你現在的地位、實力、話語權,最關鍵的是可信度來說,還不到把一切都和盤托出的時候。”
“可以理解,換成我自己也不會早早掀開底牌。”
“總之你知道有這個長期計劃就可以了,政府和軍方是發起者和主導者,他們一直想要在源能之都里培植代理人,把城市納入控制之中,問題是源能之都可不是那么容易控制的,他們努力了很久,雖然在源能之都里埋了不少釘子,但還遠沒有達到可以隨意影響城市決策走向的程度,所以就需要本土勢力配合了。”
“比如組織。”
“嗯,一個很松散的組織,算是因為相同目標組成的聯盟吧。”孫憫指了指烏鴉手里攥成一團的宣傳單,“為了那個現在還不方便告訴你的原因,組織其實也一直致力于全盤掌控源能之都,也嘗試著整合現有勢力,但效果同樣有限,控能者都是追求自由的桀驁之輩,對于現在的狀態非常滿意,誰也不希望有誰全盤掌控城市,想要整合難如登天。”
“呵,所以兩邊一拍即合了。”
“沒錯,選擇一些組織認同也認同組織的勢力或者個體,在組織支援下迅速發展,擴大組織的影響力,同時也支援另一部分人,讓他們受到其他陣營的認可,獲取信任之后暗中影響其他陣營。”孫憫突然笑得一臉譏誚,“為此本土勢力可是格外賣力呢,不僅物資上大力支持,而且從本土挖掘了不少閑散的控能者過來。”
“比如說我?”
“沒錯,比如說你,你的任務方便說嗎?”
“收錢干活。”
“嗤,還真像是你的風格,有她在本土,軍方倒也不用擔心你徹底失控。”發現麥酒沒剩下幾瓶,孫憫又拽過了一箱啤酒,“類似的還有不少,這些人一般是三四級的控能者,像你這樣的二級控能者也會被挖來,實在讓組織里那些人驚訝,他們很想把你真正拉進組織,不過我倒是沒抱太大希望,誰讓我也是孫醫生呢。”
“唔?關于我的事你沒告訴組織?呵呵,看來你似乎不是太認同組織的一些行為啊。”
“廢話,和本土勢力與虎謀皮的事還是少做為妙,想要火中取栗,哪有那么容易。”孫憫嗤笑道,“不過你放心,不管態度如何,我都會當好這個聯絡人的。”
“嗯?”
“我看得出來,你這個家伙就不是個省油的燈,沒事還要鬧出點事來呢,軍方?組織?我才不信你會老老實實的受控呢,這攤水已經夠渾了,再攪渾一點也沒什么不好。”
“這樣說我可太傷心了。”烏鴉露出心痛的表情,“我一向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怎么會攪渾水呢?”
“嘿,奉公守法,進城第一天就在城區級勢力的臉上扇了幾巴掌,還真是個好市民。”
“兩者并不矛盾。”烏鴉靦腆的笑著,像個真正的好市民一樣問道,“所以,組織需要好市民現在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
“哈?”
“你自己剛才都說了,一口一口吃飯唄,努力活下去就行了,等你身份上去了,組織自然會找你幫忙,至于在此之前嘛,除非特殊情況需要你配合,否則不會干涉你的行為,反而會提供一定協助,當然…”
“要有值得支援的價值才行。”烏鴉笑瞇瞇的說道,“這才合理嘛。”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心,支援的頻率和程度你也自己掌握吧,有需要直接告訴我就行,沒需要就別回來了,除非你打算陪我喝酒。”孫憫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說道,“天都快亮了,我睡會好了,你自己找個房間吧,自己收拾,我懶得管。”
“不用了,我一會就走了。”
“半夜就走?”
“嗯,到處踩踩點,天亮了以后去偷點東西。”
“哈?”孫憫的困意瞬間褪去了,“偷東西跑來血巷偷?”
“不是血巷的東西我還不偷呢。”烏鴉神秘的笑了笑,“桌子借我用用,我整理一下。”
“隨便你吧。”孫憫打了個哈欠,面朝沙發躺下,“我先睡了。”
無奈的搖搖頭,烏鴉把一旁梳妝臺上那些振動棒一類的雜物隨手推下去,把提箱端端正正的擺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這才小心翼翼的打開提箱,開始做行動前最后的整備工作。
三格的箱子,一格里面有幾根脫落的黑色羽毛,應該是原本寄居在這里的兩只寵物留下的,不過此時寵物早已離開,占據這個格子的,是一根翠綠的小樹苗。
第二個格子里除了隨便疊放的幾件日常衣物外,還有幾十個形狀不一的小布袋,烏鴉皺眉思索了一陣,這才從中選出三十多個,一一揣進懷里。他的懷里仿佛是個無底洞,三十多個小袋子塞進去之后就像被吞掉了一樣,從外面根本看不出來。
裝完最后一個袋子,烏鴉拍拍衣服試著活動身體,這才露出滿意的神色,伸手準備關閉箱子,不過在關箱子之前稍一猶豫,還是把手轉向了第三個格子。
第三格里襯著光滑柔順的絲綢面料,面料下還鋪著柔軟的絲綿,看上去非常舒適。
躺在這種舒適環境里的,是個小臂大小的玩偶,玩偶精致漂亮,銀色的長發,黑色的洋裝,黑瞳紅唇,不管是選材還是做工都相當考究,甚至連皮膚都帶著彈性,如果忽略奇怪的球型關節,簡直就像是真的一樣。
烏鴉的手指在玩偶的頭頂上摸了摸,輕輕把箱子合攏,提著箱子站起身,再次向孫憫深鞠一躬:“至少你讓我知道我沒走錯路,多謝你了,我先走一步,以后有機會再見。”
“看在侄孫的面子上,最后給你一個優待吧。”身后傳來孫憫的聲音,“你要是想去廢土世界,我可以幫你介紹兩個人,她們前些天也找鴿子打聽過廢土的事,說不定也有興趣和你一起去。”
“不必了,昨天也有人想幫我介紹,可惜我這個人一向認為,吃獨食一時爽,一直吃一直爽,何況就算不吃獨食,我也對豬隊友沒興趣。”
烏鴉頭也不回的揮了揮手,房門在他背后緊緊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