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森明菜有些不服氣,“要是這樣的話,那剛才說的那些話,又是對大眾負起責任,又是告訴大眾不止一個選擇之類的…不就都成了漂亮的空話嗎?”
巖橋慎一回答,“其實,本來這樣的想法,有一半都是一廂情愿。”
那你不是在戲弄人嗎?!
巖橋慎一看著中森明菜跟自己鬧別扭的臉,忍不住笑了,反問她,“旁人到底能夠幫助章子什么?”
中森明菜也學他的語氣,反問回去,“那么,旁人誰也幫助不了誰嗎?”
結果,巖橋慎一真的點了點頭,“也許是這樣,這本來就是個誰也無法幫助誰的時代。要是等著有誰能伸出援手,或許結果反而是沉入海底,或是雙雙落水。”
他看了看中森明菜,話頭一轉,“能夠得救,首先,自己要擁有某種力量。”
這種力量,不是自己替自己想辦法自救的力量,而是在第二個選擇擺在面前時,有勇氣走向它的力量。就像是章子,如果她自身是沒有力量的,那么,即使電視劇里出現了和她一樣的角色,告訴了她可以去怎么做,她也還是會在第一個選擇指向的路上走到底。
“不過,雖然小山桑自己覺得沒有幫助到章子,但她其實給了章子十分寶貴的東西。”
小山美穗的存在,肯定了章子作為人的價值,讓章子可以與朋友素顏相見,坦誠相對。這是小山美穗帶給章子的力量。落入險境的人,是很難擁有獨自前行的力量的。和小山美穗的相遇,帶給章子的,是信念和希望。
也許,對不告而別的章子來說,與小山美穗的這一段友情,能夠成為她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
巖橋慎一說,“藝能界的從業者,對大眾是應該負有責任,在什么時候,應該制作什么樣的東西。但是,做出選擇的,永遠是觀眾自己。”
中森明菜脫口而出,“那么,藝人應該給觀眾帶去的,就不該是選擇,而是力量。”
“是這樣沒錯。”巖橋慎一贊賞道。
她瞄了巖橋慎一一眼,難得流露出了一絲被夸獎時的不好意思。這一絲的害羞,源自于她和巖橋慎一能在此刻,一起聊著這樣深刻的話題。
待在藝能界這么多年,體會著藝能界浮華的光與影,接受著來自觀眾的喜歡與不喜歡,這樣的中森明菜,其實擁有著感應時代的能力,只不過,力量這東西,在自己意識到自己擁有之前,它始終是在沉睡的。
小山美穗去見中森明菜,把這一沓稿紙交給她,這樣的做法,除了中森明菜是她唯一能夠吐露心事的對象之外,多多少少,也對這個她所喜歡的大明星,懷著一種只可意會,無法直接說出口的期待。
因為中森明菜,讓她和章子結下了一段緣。這樣的小山美穗,因為切身的體會,比任何人都相信存在于偶像身上的力量。但也正因為中森明菜是有力量的,所以才能感知到這些。又因為感知到了這些,才能在和巖橋慎一聊著這個話題時,意識到自己的力量。
這時,巖橋慎一半是感慨的說了句,“接下來,是個需要松本清張的時代。”
中森明菜眨了眨眼睛,“松本清張?”
就算是不怎么喜歡讀書,她也不可能沒有聽說過松本清張的大名,不可能不知道這位社會派推理大家的那幾篇名作。畢竟,就算不讀書,松本清張的作品一直以來,不斷被搬上熒幕,從電影再到電視劇,改編了一次又一次。
出身貧寒,飽嘗世情的松本清張,所寫的是罪惡的社會根源,以及人心之中的矛盾。而松本清張以及由他開啟的社會派推理活躍的年代,主力的讀者群體,經歷過戰爭與戰后的重建。之后,經濟高速增長的時期,新舊時代交替帶來的沖突,又令大量社會矛盾被激化。
這是松本清張橫空出世的背景,以及社會派推理稱霸三十年的理由。
在這之外,松本清張其實還有著另外一個重要的意義。在他之前,曰本的推理受眾多是一些時髦的讀者,推理,尚且是個屬于特定愛好者的領域。是在松本清張的出現之后,推理才成為了在普通民眾里成為流行的形式。
其后,雖然社會派推理橫行帶來了大眾的審美疲勞,注重推理本身的本格派有了復蘇的跡象,但要真正復興,還要到八十年代。
《仙木奇緣》
新一代的讀者開始呼喚真正的推理,于是,新本格派推理興起。岡田有希子的老師綾辻行人,便是新本格派的代表人物。而綾辻行人的老師,則是新本格派的開創者島田莊司。
略帶一些夢幻感的新本格推理,與這嶄新的新人類一代人,十分合拍。
在泡沫吹起又破滅,夢幻化為泡影的如今,又需要有新的人來書寫這個新的時代。盡管經典之作經久不衰,但是,如今的時代,松本清張里的一些東西,已經有些過時。
新的時代到來,不僅是電視業界和唱片業界,所有一切,都會隨之改變。
松竹電影曾通過改編松本清張的原作,賺得盆滿缽滿。有經驗擺在前面,改編新晉社會派推理作家的原作,或者是編寫此類風格的劇本,多少稱得上是一個成功之道。
而小山美穗在她的隨筆手記里,提出的那個問題:明明只是想要認真生活,為什么會落入這樣的萬劫不復之中?這個問題,也是作家,藝能界的從業者們需要不斷去問的。
“對了。”
中森明菜忽然開口,把巖橋慎一嚇了一跳。
她瞧著他被驚動了的表情,樂得直笑,到底沒有忘記正事,和巖橋慎一提起來,“美穗醬問我,今年有沒有巡演的計劃。”
作為粉絲,當面見到了偶像,問起這樣的問題來也并不奇怪。
然而,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小山美穗臉上的表情,卻過于耐人尋味,令中森明菜不能釋懷。
她說道,“美穗醬還特意問了我,巡演有沒有去名古屋的計劃。”
“名古屋?”巖橋慎一也跟著好奇起來。
會特意提到名古屋,或許也不是什么需要特別在意的事。也許這位小山美穗的老家是名古屋,或者,她對名古屋這座城市懷有什么感情。可是,在問出了這個問題之后,小山美穗臉上所浮現出的神情,讓中森明菜憑著直覺,在心里認為,名古屋或許有著某種意義。
巖橋慎一聽完她這出于直覺的分析,不禁笑了。
真不愧是岡田有希子這位推理界新秀的好朋友。
中森明菜瞄了他一眼,“很好笑嗎?”
巖橋慎一夸她,“相當敏銳,相當精彩的分析。”
中森明菜不吃這一套,警告他,“可不許把人當成傻瓜。”
“當然不會。是真心這么想。”
巖橋慎一說著,想到些什么,跟中森明菜確認,“那么,今年的巡演,在名古屋有場次嗎?”
中森明菜先給了個肯定的答復,“按巡演的計劃,會在名古屋演出兩天兩場。”又話頭一轉,“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巖橋慎一搖頭,“我倒覺得,你想得很對。”
見了面之后,一直在向中森明菜道謝,說著“有明菜桑在,看著明菜桑,就獲得了力量”的小山美穗,之后,特意詢問巡演在名古屋有沒有場次。
小山美穗說,看著中森明菜,就如同和章子凝視同一片天空。那么,是否存在一種可能,在名古屋的演唱會,有可能就是小山美穗和章子共同看著的那片天空。
巖橋慎一想到這些,跟中森明菜說,“我想到了一個主意。”
“什么?”中森明菜被吊起了胃口,迫不及待,把臉伸到他跟前。
巖橋慎一戳了戳她的腦門,“既然小山桑特意問了名古屋的場次,等到巡演開名古屋場的時候,送張門票給小山桑,邀請她去看演出…”
中森明菜有點失望,“就是這樣?”
就為了聽這個平平無奇的“主意”,害得自己被戳了腦門。中森明菜有點吃了虧的不爽。巖橋慎一見了,笑話她,“翻臉可真快。”
“不僅翻臉快,還會不認賬呢。”中森明菜氣勢洶洶。
她嘴上痛快了,到底覺得沒那么簡單,繼續問,“就只有這樣而已嗎?”
巖橋慎一理所當然,“當然不止。”
中森明菜嫌棄他,“真會賣關子。”
巖橋慎一還嘴,“要不是你不停打岔,早就說完了。”
中森明菜盯著這張最喜歡不動聲色給人挖坑的臉看了又看,抬起手來,捂住自己的嘴,以眼神示意他快點講接下來的主意。
巖橋慎一把她這副耍寶的模樣看在眼里,覺得好笑。但想著她是真心期待自己能說出個什么主意,便打消了逗弄她的念頭,認真解釋道,“小山桑那邊,只送門票就夠了。”
“接下來要考慮的,是章子那一邊。”他說。
中森明菜睜大了眼睛。可是,她雖然有點冒失,有點急性子,但內心玲瓏剔透。被巖橋慎一提醒,立刻反應過來。
兩個人是因為章子,所以才有了這一場見面。
既然如此,在臨別之際,小山美穗不可能突然間想起其他的事,特別問出這突兀的一句。那么,名古屋這個地方,對小山美穗和章子來說,極有可能有著它特別的意義。
巖橋慎一揭曉答案,“要考慮的,是一個能夠很自然的,讓章子也注意到這場演唱會的辦法。”
對巖橋慎一和中森明菜來說,或者,對旁觀者來說,誰也不該不經當事人的同意,便盲目地去做些什么。對他們來說,真正能做的,是為這對摯友,創造一個看著同一片天空的機會。
凝視著同一片天空的朋友,總會有相見之日。
關于小山美穗的話題,總算告一段落。這時,中森明菜才后知后覺,感覺到身心的疲倦。
巖橋慎一起身,重新去拿了一瓶酒,給中森明菜倒上一杯。她仿佛對他刮目相看一般,出言調侃,“突然之間,這么大方。”
巖橋慎一給自己也倒滿,“不是說了嗎,想喝幾杯,隨你高興。”他當然知道,見過了小山美穗,讀了那份隨筆之后的中森明菜,心里沉甸甸的。
兩人輕輕碰了個杯。中森明菜言語夸張的跟他賣乖,“我可還有很多錄音在那里等著要完成。”
巖橋慎一笑了,“是嗎?”
中森明菜有點不樂意,“什么輕描澹寫的‘是嗎?’,聽起來和裝蒜有什么兩樣。”
巖橋慎一調侃她,“像個在說胡話的酒鬼。”
“你還真敢說。”中森明菜嘴上滴咕了一句,跟他頂嘴,“都是因為巖橋制作人太愛擺架子了。”
巖橋慎一為她這份胡攪蠻纏感到大開眼界,忍俊不禁。
“慎一你,就知道耍制作人的威風。”
中森明菜果真已經喝得有了幾分醉意,開始亂打喵喵拳,“等結了婚,準備要小孩的時候,我也要這樣,不許你喝酒,不許你吸煙,要是你敢喝醉了回家,就把你丟在玄關。”
談論小孩時,最好的一點就是,可以盡情提要求,對方還偏偏只能老老實實聽著。
巖橋慎一樂得直笑,“現在說這些,不會太早嗎?”
中森明菜反問,“難道你會因為被嚇到了,趁現在反悔嗎?”
“當然不會。”他回答,“都說了,要照單全收嘛。”
這個中森明菜于是便得意洋洋,“這還差不多。”她盯著酒瓶上的倒影,看得出神,“就算這么說,明菜我呢,也肯定當個好太太,不讓你真的后悔了卻還得照單全收…”
一直以來夢想著的生活就在眼前。只要按部就班走完現在這段路,自然而然,就推開那扇門,邁入新的生活了。
然而,此時此刻的中森明菜,內心之中,一直以來堅信的理想,卻隱約出現了動搖。
是在與小山美穗的這場相見之后,又或者,是在那之前就埋下了這顆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