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2. 你的累贅

　　巖橋慎一瞧著這張一時趾高氣揚，一時又泄氣低落的臉，不知道說什么。他莫名覺得，面對此時此刻的中森明菜，不論說什么都是花言巧語。

　　中森明菜把話脫口而出，話說出來，自己也反應了一下。仿佛說了不該說的話。她抬起眼皮，打量巖橋慎一，發現也正被他看著。

　　她抓緊了那根領帶，卻又垂下了視線，嘀嘀咕咕，“我是個笨蛋，所以，總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又做了什么打算。總是到了最后，才像個不體貼的女人那樣，對著你兇巴巴的。”

　　“…沒有不體貼，也沒有兇巴巴。”巖橋慎一說。

　　中森明菜瞪他一眼，“你還敢說。”會不體貼、會兇巴巴，還不是因為這個狡猾的社長桑總是自行其是的。

　　巖橋慎一徹底閉嘴。可他不說了，中森明菜又不高興，拽著領帶，拉著他到沙發那邊坐下，“你說點什么。”

　　多管閑事的小狗健太又不知去了哪里。這邊風平浪靜，雖然巖橋慎一還被中森明菜緊緊抓著不放。

　　“企劃的事——”他開了個頭，看一眼中森明菜，接收到一束“不許說‘對不起’”的炙熱目光。

　　也確實不是應該說“對不起”的事。

　　巖橋慎一斟詞酌句，和她解釋，“要跨公司合作很不容易，事情還沒有決定下來的時候，不好由我事先告訴你…”

　　要是最后沒能成功，那該是件多失望的事。

　　中森明菜還繃著臉。

　　巖橋慎一把手伸過去，輕輕放到她膝頭。

　　“我又不是那種經不起挫折和打擊的人。”中森明菜總算開口。視線無意識地在空中飄來飄去，就是不看巖橋慎一。

　　她撅起嘴，“正相反，一點也不怕失望。”

　　“一點也不怕。”中森明菜重復了一遍，仿佛下定了怎樣的決心，“只是為了我而努力這部分，就能讓我高興的不得了。”

　　“而且呢，”她認認真真，“像合作這樣的事，是兩個人的事吧？讓我什么都不做，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時候，慎一你卻做好了計劃、做好了打算…”

　　中森明菜皺起眉，“這樣不是在捉弄人是什么呢。”

　　第一次合作的時候，牽扯到了半個業界，巖橋慎一還沒有現在的地位，跟中森明菜在工作上也沒有交集。作為一整個企劃當中的一環，中間的不確定太多，隱瞞情有可原。

　　當時，中森明菜知道了，意外歸意外，嘴上說他裝蒜，可心里樂開了花，更為他能制作出這么一個大型企劃感到驕傲。

　　但這一次不一樣。

　　何況，巖橋慎一發起合作的理由，是為上張單曲制作時，為了企劃合作的整體性犧牲了中森明菜的個性，所以希望能借此機會，制作一張發掘她個性的專輯。

　　真要說起來，比起合作單曲，這張后到的專輯，才更像是“兩個人的合作”。

　　為了合作單曲，中森明菜在錄音室里和巖橋慎一大吵特吵。正因為如此，從事務所經理那里聽到巖橋慎一的那一句“可惜”，才讓她心里感動。

　　巖橋慎一尊重、肯定她的才能。也正因為如此，中森明菜才對這次又被瞞到最后一刻、在事務所的碰頭會上，突然收到他的邀請這件事，感到心情復雜。

　　能再合作，一起制作一張專輯，這當然好。

　　按說，公事要公辦，交往歸交往，合作是合作，通過事務所來溝通，這個流程反而是對的。

　　可心里的感覺，不是用“對”或者“不對”就能簡單解釋的。

　　巖橋慎一悶不吭聲，自己去打通關節，事情辦成了，再讓她消受成功的果實。中森明菜多少有一點被排除在外的感覺。

　　那個若無其事的社長桑，裝蒜的本領不減。但是，這一次，中森明菜卻拿不出在他一進門時揪住他一頓討伐，過后溫情脈脈和好的勁頭兒來了。

　　再往前的幾天前，還有她風風火火給巖橋慎一打電話，揣著滿心的熱乎勁兒，卻被他給笑了一通。

　　比起笨拙的自己，巖橋慎一當然又聰明、又穩重，做什么都游刃有余。

　　中森明菜心里又愁又氣，這樣的自己，對巖橋慎一來說可有可無。…她這才扭過頭去，看一看他。

　　巖橋慎一正耐心等著她的下文。

　　她宛如要撲過來之前、先磨磨爪子的老虎，醞釀一會兒，說了句：“慎一你不會以為，只要是你送來的企劃，我就會答應吧？”

　　這番話說不好是真心實意，還是在跟他賭氣。

　　巖橋慎一愣了一下。

　　中森明菜看著他，宛如從他這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反應中得到了什么力量似的，認認真真說道：“只是有個概念而已，連預備的曲子都沒有送過來，才不要不假思索就答應呢…”

　　今天下午的商討會，中森明菜并沒有答應事務所經理送到面前的這份合作企劃。但也并沒有拒絕。

　　“我知道了。”

　　巖橋慎一考慮一下，回了句。

　　他的語氣不咸不淡。中森明菜眨了眨眼睛，盯著他的臉看。像是在關心巖橋慎一的態度和反應，可自己一張小臉不甘示弱，滿臉寫著理直氣壯。

　　這個會在進門時溫柔迎接，像個賢妻良母的中森明菜，同時還是個有主見、個性強烈，會為了不能認可的東西抗爭到頭破血流的桃浦斯達。

　　一時之間，兩個人誰也沒再往下說這件事。仿佛辦公室戀愛時錯把工作帶回了家里那樣，說了件本來就不該在家里提起來的事。

　　既沒有吵架，也就談不上和好。可氣氛也不像是溫馨的相處日常。

　　九點鐘的分針往前挪了兩三個小格子，吃飽喝足，又捉弄與被捉弄、裝蒜與反裝蒜、外加不冷不熱不咸不淡的溝通…

　　想想發生了這么多事的話，時間過得不算快。

　　巖橋慎一想開電視，“月九電視劇開演了吧？”

　　中森明菜“嗯”了一聲，半起身，拿過遙控器，握在手里。一手是遙控器，另一只手，還把巖橋慎一系著的領帶攥在手里。

　　其實一抽就抽得出來，但她這么執著，巖橋慎一就由著她了。

　　真要說的話，累的人是她。可就算累，中森明菜也不肯送手放過他。從這點莫名其妙的執著當中，多少看得出她此時此刻的心情，以及她這個人的個性。

　　打開電視，未必不是為了緩和氣氛。

　　換好了臺，巖橋慎一拍拍膝蓋，問她，“要不要躺過來？”

　　躺著的話，還更輕松順手一點兒。他自己個兒玩意外驚喜玩脫了，趕緊給女朋友出謀劃策，讓她舒坦舒坦。

　　這個中森明菜也不客氣，往他膝上一倒，自己找舒服的姿勢。

　　本季的月九電視劇是《最愛是你》，女演員淺野溫子主演，標準的都市白領時尚劇。所謂都市白領時尚劇，是在泡沫時代興起的電視劇類型。主角往往就職光鮮亮麗、時間自由的行業，每次出場都宛如個人時尚換裝秀，把當季的時髦名牌瀟瀟灑灑穿在身上。

　　而電視劇劇情也沒什么內涵，重點就是選演員時一定要俊男美女，穿得時髦、住得夠現代化。框架搭好以后，就把能用的全扔進去。

　　至于內容，無非你愛我我不愛你、三角戀、狗血情那點事。

　　巖橋慎一瞄了幾眼，就猜著電視劇的劇情是怎么回事。

　　一個由淺野溫子、三上博史、工藤靜香組成的狗血大三角。

　　“原來靜香醬也出演了。”中森明菜才知道。

　　不僅參與了演出，還是正兒八經的女二號。在電視劇里，跟都市白領時尚劇的收視率扛把子淺野溫子搶男人。而被搶的男演員三上博史正當花期，帥氣得很。這副模樣，在電視劇里演腳踩兩條船的渣男夠有說服力。

　　當然，既然是時尚劇，就不會是怨女等情郎回心轉意的昭和劇情。今晚的劇集進行到三分之一，劇情沒什么讓人眼前一亮的地方，但復雜的男女關系倒讓巖橋慎一大開眼界。

　　“真不得了。”

　　他在心里想想，腿上的中森明菜仿佛隔著肚皮聽到他在想什么了似的，替他說了出來。

　　“不過呢，比起靜香醬的角色，果然還是淺野桑的角色更有魅力…又自信，又大方。”這個中森明菜，有人陪著看電視劇，就忍不住邊看邊感慨。

　　一邊感慨，一邊想到什么，又輕聲嘆息。

　　“怎么了？”巖橋慎一手放到她腦袋上，輕輕揉了揉。

　　中森明菜嫌棄他，“和摸健太時一樣的手法吧？”

　　巖橋慎一讓她這沒道理的話給逗笑了。低下頭，打量她的臉頰。感覺到他的氣息，中森明菜轉過頭，跟他臉對著臉。

　　四目相對，中森明菜忽然說了句，“我要是像事務所的那位渡邊桑那么干練的話…”

　　巖橋慎一皺眉，“什么？”

　　怎么也想不到，這個中森明菜憋了半天，憋出這么句話來。

　　“當然，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中森明菜自說自話，“我成不了干練的人，也幫不上你什么忙，更不可能在商討會上跟你配合默契，把事情漂漂亮亮解決。…只能像現在這樣，在你把事情都做好以后故意給你弄砸，還兇巴巴、不體貼的這么對你。”

　　“我可壞心眼了。”她如此宣布。

　　巖橋慎一聽在耳朵里，覺得不是滋味，“生氣了嗎？”

　　中森明菜瞪他一眼，“本來不生氣，聽到你這么問就生氣了。”她振振有詞，“這么問，好像是我在無理取鬧一樣。”

　　“沒有那個意思。”巖橋慎一安慰。

　　她自己鬧騰了一頓，又嘆氣，心里難受，“慎一你肯定事先在想，我知道了你送合作邀請以后，會很高興。”

　　中森明菜鼻子發酸，撅了下嘴，“我就像個收到了別人精心準備的驚喜禮物，卻還挑三揀四、故意惹人不痛快的自私鬼，任性鬼。”

　　明明心里難過，一張嘴，說的全是自己的壞話。

　　巖橋慎一默默聽著，消化這份送砸了的驚喜。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舊話重提，“想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怎么也不得要領。…我在想什么，慎一你都知道，但是我猜不到。”

　　中森明菜覺得喉嚨里像堵著什么，“…是我太笨了，還是到現在也還不夠了解你？”

　　總是被他關照保護，可想為他做點什么的時候，就撲一個空。他干脆利落，有什么事都能漂漂亮亮解決，而她什么都幫不上，也沒有被獲準加入。

　　這一晚內心復雜的情感，是因為企劃而起，但也僅僅是個導火索而已。

　　剛交往的時候，享受他的穩重干練。感情變深以后，就心疼他的穩重干練。再往后，想參與他的生活，想和他在一起很久很久——

　　一旦這么想了，就對無法真正與他一體同心覺得不是滋味。

　　她愁腸百結，忽然，聽到巖橋慎一的嘆氣聲。

　　自己好像就是個常常讓他束手無策，只能嘆氣的女人。中森明菜胡思亂想。

　　電視劇里在演什么，都成了嘈雜的背景音，叫人聽著心神不寧。

　　你快說點什么…

　　中森明菜心里冒出這么個念頭，這時，巖橋慎一開口了。

　　“是我太笨，也不夠了解你。”他一開口，說的話跟中森明菜剛才大同小異。

　　中森明菜正要心里冒火——這種時候，如果被他用這種方式接過話題，那么，絕對會讓她大發雷霆。

　　可巖橋慎一認認真真，“整天自以為是的。”

　　“你這么想嗎？”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委屈巴巴。

　　巖橋慎一“嗯”了一聲。

　　結果，這個中森明菜卻突然翻臉，“你怎么能這么想呢？”

　　她似是要胡攪蠻纏。可巖橋慎一卻從她的話語神態里，體會到她微妙的情意。

　　他拿中森明菜沒辦法。不知不覺，也開始變得被她的情緒牽著鼻子走。但反過來說，會不再認為“穩重干練”是好事，是關系更親密、且想要更加親密的緣故。

　　一旦只把巖橋慎一當作普通的、自己的人來看待，那種滴水不漏、密不透風的作風，反倒成為了交往中的缺點。

　　“慎一。”

　　“什么？”

　　“我不會成為你的累贅吧？”中森明菜像突發奇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