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許望秋在趙禁的帶領下,來到協和醫院,走進了住院部。
走進病房病房,許望秋就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趙單。才一年沒見,趙單完全像變了個人,消瘦了許多,頭發也花白了,完全沒有了演《鋤奸》時的意氣風發。趙卿坐在床前,拿著藥瓶,正在勸趙單吃藥。
趙禁走到床邊,柔聲對趙單道:“阿爹,你看我把誰帶來了?”
趙單看趙禁身后許望秋,原本黯淡的眼睛中亮起了光芒,臉上也有了笑容,掙扎著要起身:“望秋,你終于來了,你快坐!”
趙卿趕忙扶住趙單,板著臉道:“阿爹,你身體不好,不要亂動。”
許望秋也急忙上前勸道:“趙叔,你好好躺著,不要亂動。”
等趙單重新躺好,趙卿沖許望秋笑了笑,手里拿著藥,對趙單道:“阿爹,你看望秋都來看你了,你不是要跟他一起拍戲嘛,你要不吃藥身體就好不了,就沒法拍戲了。”
許望秋聽到趙禁說過,現在趙單吃藥吃飯都經常吐,非常難受,就不怎么愿意吃藥,也在一旁勸道:“趙叔,我們還等著你拍《一盤沒有下完的棋》呢,你不吃藥怎么行呢。”
趙單笑著道:“我吃我吃!”他接過趙青遞過來的藥,端著杯子,艱難地咽了下去。他看著許望秋問道:“望秋,你的電影拍完了嗎?”
許望秋笑道:“還沒有。蘇白給我打電話,說你不好好吃藥,讓我過來批判你。我是導演,你是演員,你必要聽我的,必須認認真真地吃藥,不然我這個導演就要批判你了。”
趙單哈哈大笑道:“你這個導演真是好大權威啊,還從來沒哪個導演敢這么管我呢。我想演段海平,你偏偏讓我演周漢庭,我想一人分飾兩角,同時演況易山和況阿明,但你卻只讓我演況易山。不過你是對的,要是我演段海平,恐怕真的點不對勁。”說到這里他有些感慨:“前些天一個朋友來看我,給我講了一個故事,說—名芭蕾舞女演員在演出中倒在了舞臺上。我特別羨慕那個演員,她太幸運了。我真的希望像她那樣告別人世,能在拍攝現場,拍完了最后一個鏡頭,封鏡了,我含笑死去。可惜天不遂人愿啊。”
其實很多電影人都有類似的想法,斯科塞斯就曾經說過,我愛電影,它是我生命的全部,希望有一天我是死在攝影機前。藝術家死在自己的舞臺,猶如將軍死在沙場,從某種程度而言,是一種福分。只是能夠實現這種愿望的人很少很少。
許望秋安慰道:“趙叔,你別這么悲觀好不好。你這一輩子經歷了多少風風雨雨啊,不都挺過來了嘛!現在苦難過去了,一切都好起來了。正是你大展宏圖,實現抱負的時候,怎么能如此悲觀呢?人民群眾都特別想看你的戲,而且你不是說過,要開創我們中國自己的表演體系嘛,這些都還沒實現,你怎么能當逃兵呢?”
趙單眼中閃著淚光,嘆息地道:“是啊,我還沒有開創我們自己的表演體系,還有好多想演的角色沒有演,李白、魯迅,還有總/理,可我現在已經是癌癥晚期了。”
許望秋趕忙勸道:“癌癥雖然難治,但也有治好的,你只要好好養病,是完全有可能好起來的。別的我不管,但《一盤沒有下完的棋》我們可是說好了的,要由你來出演況易山。如果你不演,那我也不拍了。除了你,我實在想不到還有誰能演這個角色。”
趙單輕輕擺手道:“望秋,你不要這么說,在電影界有很多很好的演員,就算我不演,他們也可演的。《一盤沒有下完的棋》這個戲真的非常好,你一定要堅持拍完。如果你不拍的話,那真的太可惜了。”
許望秋知道趙單一直記掛著《一片沒有下完的棋》的進展,就道:“前些日子,德間康快他們到劇組跟我討論《一盤沒有下完的棋》。在他們離開后,我重現寫了一稿,這次的寫法跟最初寫的那一稿有些不同。我給你講這一稿吧!”
趙單微笑著道:“好啊,你趕緊說說!”
許望秋把自己這一稿的想法講了出來,這一稿跟上一稿有個很大的不同,上一稿的主題是在講中國人在困境中的堅持,況易山的妻子、兒子和女兒都在戰爭中死去了,但他依然頑強的活著,并收養了一個孤兒,還教她下圍棋。這一稿偏重于描繪戰爭帶來的深重災難,描繪戰爭對普通人生活的毀滅,以及帶來的心靈創傷。
趙單對許望秋這一稿非常滿意:“我們這代人都是從戰爭中走過來,都是戰爭的受害者,最不愿意看到打仗了。聽說東瀛在回潮,拍這樣的電影非常有意義。”說到這里,他對趙卿道:“阿囡,把我的筆記本給望秋。”
趙卿打開柜子,取出三本黑色的筆記本,遞給許望秋:“父親特別想演《一盤沒有下完的棋》,覺得這是他多少年都沒有遇到的好劇本。這幾個月在病房里,他整天在琢磨這部戲,還總是拉著其他人下棋。這是他作的筆記。”
趙單看著許望秋,誠懇地道:“筆記本里是我對這個戲,對況易山這個角色的一些想法,希望對你拍戲有所幫助。我本來想讓蘇白把筆記本給你,但是她說,她跟你通過電話,說你正好有事要回來一趟,讓我親自給你。”
許望秋這才知道蘇白為什么要給自己發電報,原來是趙單要把筆記本給自己。他輕輕翻開筆記本,右手慢慢地翻著,心里劇烈的翻騰起來,筆記本里密密麻麻的記錄著趙單對況易山的理解和想法,不光有詳細的人物小傳,而且對人物的臺詞有詳細的分析,在某個場景中該用什么語調,重音在哪里,該如何停頓,潛臺詞是什么等等;除此之外,他還對認為有問題臺詞進行了修改,并注明了修改的理由。
三本筆記本寫得滿滿當當,怕是有十多萬字。許望秋還從來沒見過哪個演員為了一個角色做這么詳細的案頭工作,也沒見過哪個演員寫過如此詳細的劇本分析。
許望秋聽趙禁說過,趙單特別重視對人物的感覺和體驗。他創造每一個角色都全身心地投入,達到一種忘我的癡迷狀態。扮演武訓,他到武訓的家鄉去尋找歷史的感覺;扮演《烏鴉與麻雀》中的小廣播,他刻苦體驗上海小市民的心態;扮演李時珍,他結識老中醫;扮演林則徐,他到圖書館閱讀大量歷史資料;扮演聶耳,他向趙卿學跳黑人舞…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國內的演員被認為是下九流的職業,被蔑稱為“戲子”。正是趙單這樣的演員通過自己不懈努力的努力和追求,通過他們對表演的神圣感和責任感使表演真正成為了一門藝術,人民群眾也尊敬的稱他們為“人民的藝術家”。
在改革開放之后,很多演員逐漸把前輩辛辛苦苦換來的榮譽像紙片那樣扔掉了,不斷拉低表演的下限。演員們只會拼命撈錢,對自己的作品毫不關心。沒有多少人在作品上下功夫,想的是如何炒作,如何上頭條。演員演戲的時候手指破了點皮都敢發通稿說敬業,演員能夠背臺詞都會能被表揚。整個娛樂圈充斥嫖娼賣淫、吸/毒出軌、違法亂紀、摳圖替身,演員在觀眾的心中又從藝術家變回了戲子。
陳道民出來說“我就是一個戲子”的時候,很多人特別不理解,覺得陳道民老師,你是藝術家啊,怎么自稱戲子呢。其實陳道民出來說這話不是貶低演員這個職業,而且在悲憤地告訴其他人,現在演藝圈下限太低,把大家從從藝術家又拉回到戲子的程度了。
演員這個職業從從戲子到人民藝術家再變回戲子,真的讓人感慨萬千!
許望秋盡力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看著趙單非常嚴肅地道:“回去之后,我會好好看這個筆記本,有用的地方,我一定會用;但沒用的地方,肯定不會用。不過這個筆記本我會好好留著,因為它讓知道是什么是真正偉大的演員!”
趙單聽到這話特別開心:“我算不上偉大的演員,只是普通演員。”說到這里,他轉頭對趙卿道:“對了,我給望秋寫了一幅字,你把字拿出來給他。”
趙卿聽到這話,便從柜子里取出一幅卷軸,遞給許望秋。
趙單微笑著道:“我這個人畫比戲好,字比畫好,我也沒什么禮物送你,就送你一幅字。這幾個字是我對表演,對藝術的一點看法,希望與你共勉。”
許望秋聽趙禁講過,趙單是學美術出身的,跟隨黃賓虹、潘天壽等大師學過山水畫。
1935年,趙單出演電影《熱血忠魂》。按照劇本計劃,劇組會拍攝一個男的主角奮筆疾書的鏡頭。拍攝前,趙單滿懷信心,自己是書畫專業科班出身,揮毫潑那是手到擒來。
開機后,趙單一口氣寫了十多幅字,卻找不出自己滿意的作品。導演和劇組其他成員都對趙單的書法嘖嘖稱好,勸他不要再寫了,進入下一個鏡頭。趙單放下紙筆,向導演檢討,說字沒有寫好,懇求把剛才的鏡頭作廢。
趙單誠懇地說:“這些年來,我一直忙于戲劇和電影演出,卻把學業給疏忽了,書畫功力相比以前退步不少。本來應該做得到的,而我沒有做到,歸根結底,還是自己態度不夠認真,基礎沒有打扎實。”在趙單的堅持下,導演找了位書法家穿上他的服裝,背對著鏡頭寫字,完成了拍攝任務。
在那之后,趙單無論工作有多忙,每天都會抽出時間來練字、畫畫。在后來二十余年間的電影拍攝中,他都極力回避演繹揮毫潑墨的鏡頭。直到1956年的影片《李時珍》中,他才出手小試筆芒,展示自己成熟的書畫才藝。
幾十年筆耕不息,讓趙單在書畫上有很高的造詣。許望秋對趙單送自己的字很期待,滿是期待地解開系卷軸上的紅繩,將卷軸慢慢展開,上面寫著四個大字:“地獄之門”。
許望秋微微一怔,隨即起身,沖趙單鞠躬致謝:“謝謝趙叔指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