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院長反復權衡一番,最終還是決定去明道書院找任雅恩。蘇覺明欣喜若狂,興高采烈地追了上去,沒想到剛出保甲局大門就被顧院長趕了回來。
他更沒想到的是,顧院長趕到明道書院,不光把他中午說過的那些話全告訴了任雅恩,說完之后又罵道:“本以為他跟了韓老爺,能浪子回頭金不換,沒想到跟以前一樣不少債,跟以前一樣心術不正,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任雅恩早氣得咬牙切齒,聽顧院長這一說更是緊攥著的拳頭道:“他是狗仗人勢,他欺人太甚!”
“誰說不是呢,別說你了,我都想替他老子好好教訓他一番。”
“顧院長,這事我跟他沒完,我…我拿他沒辦法,我可以去找他老子,讓他老子給我個說法!”
“用不著找他老子,想收拾他還不容易。”
“怎么收拾?”
“跟韓老爺說一聲就是了,據實相告,韓老爺一定會為你做主的。”
顧院長胸有成竹,任雅恩卻哭笑不得,苦著臉道:“去求韓老爺做主,顧院長,您老還嫌我不夠丟人?再說遇上這種事韓老爺避嫌都來不及,又怎會幫我主持公道?”
顧院長微微點點頭,想想又話鋒一轉:“雅恩,提起韓老爺,我發現蘇覺明那小子雖心術不正,但說的那些話也有幾分道理。你想想,韓老爺來我們江蘇為官多久了,這兵荒馬亂的,家眷遠在千里之外,根本接不過來。而這仗不曉得要打到猴年馬月,他一時半會兒又回不去,身邊確實不能沒個人。”
“既然身邊不能沒人,那…那就幫他找一個。”
“我們是想幫韓老爺找,可去哪兒找合適的。”
任雅恩猛然反應過來,瞪著眼睛問:“顧院長,您老不會也跟蘇覺明一樣盯上我家鈺兒了吧?”
“老弟覺得老朽是那樣的人嗎?”顧院長反問了一句,又話鋒一轉:“不過仔細想想,這對鈺兒未嘗不是個機會。要是沒記錯,鈺兒今年已經十八了,也該談婚論嫁了,可這兵荒馬亂的去哪兒找門當戶對的后生。”
“可韓老爺已經娶了妻,不光娶了妻還生了子!顧院長,我任雅恩雖沒出息,我任家雖是小門小戶,但也不能讓鈺兒去給人做妾,不能把鈺兒往火坑里推啊!”
“越說越遠了,韓老爺的為人你應該曉得,對下屬都那么體恤,又怎會虧待身邊的人。”顧院長拍拍他胳膊,語重心長地說:“韓老爺的正妻遠在四川老家,一時半會兒過不來,韓老爺一樣回不去,至少在海安乃至在揚州府,這個妾跟正妻又有什么兩樣,說到底就是個臉面,就是個名分。”
“我要臉面,鈺兒要名分,這難道還不夠?”任雅恩緊盯著顧院長問。
“臉面好說,就跟蘇覺明那小子說的,暫時別想那么多。先讓鈺兒去韓老爺那兒幫幫忙,做做事,擔心外面有閑話就說鈺兒是韓老爺的義妹。等這仗打完了,天下太平了,韓老爺高升去別的地方做官,或致仕回鄉,誰會曉得這事?”
“可是…”
“聽我說完嗎,”顧院長深吸口氣,接著道:“韓老爺重情重義,一定不會虧待鈺兒的,一樣不會虧待你。而老弟你本就是官身,只要韓老爺愿意提攜,別說做儒學訓導,就是縣學教諭都有可能。”
任雅恩愁眉苦臉地說:“這豈不成賣女求官了?”
“任老弟,現而今不比以前,不信你去泰州看看,有多少賣兒賣女的!再說這也不是賣,韓老爺不但前途無量,而且為人真沒得說,我是沒閨女的,我要是有閨女,這好事還能輪著你?”顧院長拍拍他肩膀,再次話鋒一轉:“我就是這么一說,到底行不行你自個兒拿主意,實在不行就當我沒說過。”
“顧院長,韓老爺曉得這事嗎?”
“蘇覺明自作主張的,韓老爺哪里會曉得。”
“不曉得就好,不曉得就好。”任雅恩揉著臉,又無奈地說:“顧院長,這不是一件小事,您老容我仔細想想。”
“不急,慢慢想,一切等想好了再說。”
送走顧院長,任雅恩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都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讀書到底高在哪里,還不是能考功名出仕為官。他寒窗苦讀那么多年,可不是為了做這個教書先生,現在有機會做官他自然不想錯過。但就這么讓女兒去給人家做妾,他又心有不甘,就這么一直悶坐到余三姑敲門喊老家來人了。
揚州早被賊匪給占了,哪有什么老家。
來的是拖家帶口逃難到宜陵的弟弟任雅福和鈺兒的舅舅,他們這是第二次來海安,來意不用問也曉得是來求他接濟的。
親弟弟和大舅哥遇到難處,不能不管。好在余三姑雖是鄉下的女人,但比許多城里的女人都明事理,不但上街割肉打酒招待,而且讓拿多少銀錢就拿多少銀錢。
陪弟弟和大舅哥吃完飯,幫弟弟和大舅哥在教室安頓下來,去巷口跟劉大說好明天一早撐船送弟弟和大舅哥走,回到書院聽三姑說全家就剩不到二兩銀子,再想到顧院長下午說過的那些話,任雅恩咬咬牙,讓余三姑敲開西廂房,把鈺兒喊了出來。
“這么晚了,什么事?”任鈺兒下意識問。
余三姑連忙道:“別看我,我也不曉得。”
“坐,都坐下,我們坐下說。”任雅恩深吸口氣,放下茶杯道:“三姑,顧院長下午來找過我。”
“找你做什么?”
“他說…他說你進我任家門,是幫我生孩子,幫我任家傳宗接代的,說你總跟現在這樣從早忙到晚不好,要是懷上了會動胎氣的。”
別看余三姑平時大大咧咧,可當著鈺兒面說這些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道:“這不是沒懷上嘛。”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任雅恩偷看了一眼女兒,故作輕松地說:“顧院長讓你以后別再去韓老爺那兒干活了,他已經跟李瘸子說好了,打算讓李瘸子家二丫頭接替你。”
“這怎么行,一個月二兩工錢呢!”
“別急,我曉得你舍不得這差事,曉得你是為這個家著想,可顧院長的話不是沒道理,而且顧院長一樣曉得我們不寬裕,他老人家早幫我們想好了。”
“顧院長怎么說?”余三姑急切地問。
“顧院長說韓老爺本來有一位幕友,就是那位舉人出身的周先生,可現在周先生去了江南。韓大使的堂弟韓博、表弟唐國政也全出去辦差了,原來的那個家人潘長生又在郭大人那兒效力,身邊連個斷文識字的人都沒有。”
“韓老爺打算請你去做師爺?”
“這倒沒有,就算韓老爺想請我去做幕友我也走不開,我要是走了書院怎么辦。”任雅恩回頭看著女兒,不動聲色地說:“鈺兒,顧院長曉得你斷文識字,能寫會算,讓我問問你愿不愿意去韓老爺那兒做事。”
“讓我去韓老爺那兒做事,爹,你沒開玩笑吧!”任鈺大吃一驚,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沒跟你開玩笑,海安這地方你又不是不曉得,沒出閣的姑娘什么活不干,有些潑辣的比那些小媳婦都厲害。”
“老爺,這不合適,鈺兒跟那些野丫頭瘋丫頭不一樣,再說鈺兒平時連門都不怎么出,能做什么事!”
“三姑,我不怎么出門不等于不會做事!”任鈺急了,指著案子上的一堆書問:“這些書上的字你認得嗎?”
“我哪兒認得,我又不識字。”
“這就是了,你不認得我認得,不光認得還會寫!”
任雅恩本忐忑地問:“鈺兒,這么說你愿意去韓老爺那兒做事?”
“三姑能去,李瘸子家二丫頭能去,我為何不能去?我再這么總呆在家里,就真成好吃懶做了。”任鈺不想被鎮上的女人在背后議論,再想到這不只是出去做事賺錢補貼家用,而且能一展才華,不禁竊笑著問:“爹,顧院長有沒有說這工錢怎么算?”
“每月二兩總該有吧。”
“怎么才二兩,你是不是沒好意思開口問?”
余三姑也覺得少,撐著腰道:“二兩肯定不行,鈺兒去做師爺的事,韓老爺就得給師爺的工錢,一個月怎么也得五兩!”
“是啊,一個月怎么也得五兩!”想到能賺錢,而且能賺大錢,任鈺激動不已。
想到每個月二兩銀子的差事丟了,但繼女真可能謀到個每月五兩的差事,余三姑一樣激動,禁不住笑道:“老爺,我曉得你是要面子的人,一定是不好意思跟顧院長開這個口。我跟你不一樣,我又不怕人笑話,我去問顧院長,我去幫鈺兒說。”
“誰說女人無才便是德,誰說女子讀書沒用,這不就有用了嗎?”任鈺越想越激動,竟挽著余三姑的胳膊說:“三姑,你真要是能幫我把工錢談到每月五兩,以后我每個月給你二兩。”
“還有三兩呢?”余三姑回頭問。
“我存著呀,我得給我自個兒存嫁妝。”
“你的婚姻大事老爺給你做主,你的嫁妝老爺和我幫你置辦,你要存錢做什么,還存那么多,我以前不管賺多少錢都交給家里的!不行,那三兩你也得給我。”
“三姑,你是不是鉆錢眼兒里去了,我自個兒賺的錢憑什么給你?”
她倆又斗起了嘴,不過這次更像是開玩笑。
任雅恩本以為女兒打死也不會去,怎么也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只能硬著頭皮陪笑,心里卻全是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