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打了勝仗,京畿防務沒之前那么吃緊,惠親王雖依然兼著那個有名無實的巡防王大臣,但幾乎不再過問各營的事。畢竟一個親王,不能總把持軍務。剛被處以降一級留任的韓秀峰,無需再去惠親王那兒聽用,回南苑接著“疏浚河道海子”。
與此同時,王千里、永祥、王河東也把去天津的三百多弟兄悄悄帶回來了。
他們來回奔波幾百里,一槍沒放,甚至在天津都沒露過頭,就算沒功勞也有苦勞。韓秀峰擔心士氣低落,特意讓特木倫差人去附近村莊買了六頭大肥豬和一些雞鴨魚肉,甚至準備了一百多壇酒,為弟兄們接風,祝弟兄們“凱旋”。
營房那邊全是男人,任鈺兒不方便去湊這個熱鬧,跟前些天一樣同任禾的妻子劉氏、吉祿的妻子富察氏一起,在自個兒的小院兒里做飯吃。
說是做,其實她們只用摘摘菜,燒火炒茶那些煙熏繚繞的活兒,有連兒等丫鬟、老媽子干。
富察氏摘完菜,洗干凈手,取出早上帶來的瓜子,憤憤不平地說:“鈺兒,那個徐御史為何總跟四爺過不去,聽我家老爺說因為他四爺被降了一級!”
“是啊鈺兒,那人是不是吃錯藥了,聽我家那位說四爺又沒得罪過他。”劉氏也忍不住問。
任鈺兒不喜歡吃瓜子,確切地說覺得嗑瓜子不雅觀,順手拿起針線,一邊幫韓秀峰縫開了口子的衣裳,一邊無奈地說:“我四哥沒得罪過他,但有人得罪過他。”
“誰?”富察氏好奇地問。
“守大紅門的那些個混賬東西,這事是特木倫老爺前幾天才查明白的。”
“守門的那些混賬東西?”
“聽特木倫老爺說,姓徐的窮得開不了鍋,就想到了我四哥,想來咱們這兒打打秋風。他窮得只有一身官服,還打滿了補丁,平日里也舍不得穿,來時穿的那身破破爛爛的行頭看著跟叫花子差不多。”
“守門的那些混賬東西沒讓他進?”
“不但沒讓他進,不但沒幫著通報,見他賴在宮門口不走,還口出狂言,就打了他一頓,把他打的是鼻青臉腫。他懷恨在心,遷怒于四哥,所以一補上御史,就跟我四哥作對。”
“可這不關四爺的事!”
“你我曉得,可姓徐的不曉得。”任鈺兒想了想,又帶著幾分不屑地說:“守門的那些個差役混賬,姓徐的一樣不識大體,不明事理。他也不想想這是什么地方,要是擱幾十年前,擅闖皇家苑囿別說挨揍,甚至要掉腦袋的!”
劉氏沉吟道:“仔細想想這徐的是不大明事理,這兒是南苑,又不是四爺的私宅,守門的全是吃皇糧的官差,又不是四爺的家人,怎能因為挨了官差的打就遷怒四爺?”
“所以說他那些圣賢書是白念了,他這些年的京官也是白做了。”任鈺兒頓了頓,接著道:“不過聽我四哥說,他之所以忘恩負義,不只是因為在宮門口挨了打。”
“還因為什么?”富察氏追問道。
“別看他是翰林官,可前些年過得并不如意,這日子過的連附近百姓都不如,自然不會有什么朋友,上官也不怎么待見他。換句話說,他雖為朝廷命官,卻沒什么見識。好不容易補上了御史,他自然想折騰出點動靜,以便揚名立萬。可又不曉得該怎么上疏進言,只能恩將仇報拿他最熟悉的人說事兒。”
劉氏跟目不識丁的富察氏不一樣,她出身書香門第,堪稱知書達理,不禁喃喃地說:“鈺兒,照你這么說,只要是御史就要彈劾別人?”
“差不多,膽小的彈劾小官,膽大的彈劾大官,膽大包天的敢勸諫皇上。”
“還有人敢說皇上的不是!”
“有啊,多了,在兩江領兵的兵部侍郎曾國藩曾大人不曉得你們有沒有聽說過,曾大人在京為官時就犯顏直諫過,只不過曾大人不是御史。”
聊到這些,富察氏就插不上話了,忍不住換了個話題,眉飛色舞地說:“鈺兒,前兒中午來拜見四爺的那個福建海商你還記得不?”
任鈺兒又怎會忘記不但給僧格林沁送去十三尊洋炮,而且前天還跟著富貴來南苑給四哥送了一千兩銀子的福建商人黃得祿,下意識問:“記得啊,他怎么了?”
“皇上也不曉得是忙得沒空,反正我家二叔都已經把他領到宮門口,皇上又下旨說不召見了。”
“他沒覲見成?”
“雖沒能面圣,但他也不虧。聽我家那位說,皇上不但賞他四品頂帶,加道員銜,還賞了他一對大荷包。皇恩浩蕩,他高興的在宮門口磕了好多頭,把額頭都磕破了。”
任鈺兒心想前前后后加起來獻了二十三尊洋炮,賞他個有名無實的四品官身和一對大荷包,這買賣皇上做得一點也不虧,正不曉得該說點什么,富察氏又有些失落地說:“天津那邊不是沒事了嗎,他打算這幾天就回福建,老爺子今兒一早就差人來傳話,讓我家那位跟四爺告個假,明兒個回去給他送行。”
任鈺兒很清楚富貴跟那個福建海商不只是朋友,富貴前些年在福建,不曉得收了那些海商多少好處,覺得給人家擺酒送行也是應該的,不禁笑道:“這個假,我四哥一定會準的。”
“要是四爺不準,到時候我就來找你。”
“找我有什么用。”
“請你幫我家吉祿跟四爺說說唄!”
看著富察氏擠眉弄眼的樣子,再看看任鈺兒似乎有些不大高興,劉氏意識到任鈺兒覺得富察氏誤會了她跟四爺的關系,急忙道:“鈺兒,差點忘了問,姑老爺被革了職,四爺有沒有幫他謀個新差事?”
提到柱子,任鈺兒無奈地說:“他不打算做官了,他想回老家,連行李都收拾好了,就等我四哥點頭。”
“四爺幫他再謀個差事又不難,為何急著回老家?”
“他不想給我四哥添麻煩,不想拖累我四哥。”
“這從何說起?”
任鈺兒長嘆口氣,耐心地解釋道:“去年順天科場案,不光究辦了那些舞弊的官員和士子,也究辦了不少幫著家人謀官的。被那個徐浩然一鬧,現在個個都曉得他是我四哥的妹夫,他只要在京為官就會有人說閑話。”
“就這么回老家,也太可惜了。”
“是啊。”
“那四爺有沒有點頭。”
“暫時沒點頭,不過…不過我覺得我四哥十有八九會點頭的。”
就在她們聊柱子之時,柱子剛同韓秀峰、榮祿、王千里、永祥等人一起給從天津回來的將士敬完酒,回到了營盤中央的“帥帳”。
韓秀峰剛坐下,王千里就急切地問:“四爺,天津之事,皇上有沒有新旨意?”
“這幾天連頒兩道諭旨。”
韓秀峰從柱子手中接過茶,苦笑道:“英吉利、法蘭西兩國兵船路過上海時,薛煥不是經何桂清六百里加急奏報過嗎,皇上那會兒想著息事寧人,覺得黃宗漢再呆在廣東‘有礙撫局’,就命黃宗漢為四川總督,命廣西巡撫勞崇光為廣東巡撫,命四川總督王慶云為兩廣總督,并著勞崇光在王慶云到任前署兩廣總督。
現在仗打贏了,也把英吉利和法蘭西往死里得罪了,皇上覺得應該讓英、佛兩國消消氣,便改了主意,命洋人恨之入骨的黃宗漢回京聽用,不再讓黃宗漢去四川接著做總督。”
“洋人現在恨的可不只是黃宗漢,相比之下更恨僧格林沁。”榮祿冷不丁抬頭道。
“僧格林沁剛打了個大勝仗,別說文武百官了,連販夫走卒都覺得僧格林沁是大英雄,是大清之柱石。不管洋人有多恨僧格林沁,皇上不能革僧格林沁的職,更不能治僧格林沁的罪。”
韓秀峰喝了一小口茶,接著道:“前天在僧格林沁麾下效力的侍郎國瑞回京,一進城就被傳召入見。聽博川兄說皇上事無巨細地問完大沽口一役的經過,不但恩準了僧格林沁所奏請的保舉、加銜、升用,還著先行賞給御用煙壺一對、時辰表一對,命國瑞赍交僧格林沁祇領。”
“就賞了一對煙壺和一對西洋表?”王千里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沒得旨就跟洋人開仗,能獲賞已經很不錯了。”看著王千里欲言又止的樣子,韓秀峰又說道:“天津大捷,皇上原本不想張揚的。結果一夜之間,全京城都曉得了。要不是傳的沸沸揚揚,僧格林沁或許連煙壺西洋表都撈不著。”
“可是…”
“別可是了,還是說正事吧。千里,永祥、河東,你們三位是親眼看著僧格林沁怎么擊退洋人的,而咱們呢早晚要跟洋人較量,說說這仗僧格林沁是咋打贏的,有沒有咱們可借鑒之處。”
提起正事,王千里連忙放下茶杯道:“四爺,我以為此戰之所以能勝,跟洋人輕敵有很大關系。他們沒想到炮臺上下埋伏了那么多官軍,安放了那么多炮,更沒想到守臺將士跟他們之前遇著的官兵不一樣,不但沒一聽炮聲就聞風逃竄,反而奮勇反擊。”
韓秀峰沉吟道:“由此可見,僧格林沁帶兵有方,不然將士們也不會如此用命。”
王河東不大服氣,禁不住說道:“四爺,咱們待手下兄弟也不薄,甚至比他待手下兄弟還要好!我覺得這仗他之所以能打贏,一是出其不意,二是靠火器!”
“靠火器?”
“要是沒富爺和那個閩商送去的那二十三門洋炮,靠他在通州鑄的那幾門銅鐵炮和從別的地方收羅的那些小炮,能傷著洋人的炮船?”王河東頓了頓,又說道:“后來擊退上岸的洋兵,靠的也全是鳥槍、抬槍。”
王河東話音剛落,永祥也忍不住道:“四爺,卑職用千里眼瞧得清清楚楚,他之前從河東那兒弄走的五十桿自來火洋槍派上了大用場。他那些持自來火洋槍的親兵不但裝填的快,打得也準。而那些鳥槍,根本就沒打著幾個洋兵,也就弄出點動靜,嚇唬嚇唬洋人。”
“抬槍呢?”
“抬槍就更別提了,我親眼見著幾個放抬槍的,不光瞄的不仔細,甚至都拿不穩,點著火,沒打著洋人,反倒把自個兒掀翻了。”
“不是瞄的不仔細,是那些丘八怕炸膛,不敢細想瞄。”王河東補充道:“那些鳥槍手也一樣,好在人多,好在事先挖了水壕,建了寨墻,而洋兵又全陷在泥灘里,成了他們的活靶子,不然這仗絕不會有這么好打?”
韓秀峰低聲問:“這么說自始至終都沒肉搏,都沒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王千里確認道:“沒有,所以說全靠火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