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金口玉言,說二十二日親臨裕誠家賜奠就真去了,見其遺孤幼稚,殊深愴感,當即賞給銀一千兩治喪。
回宮之后又降旨,著將裕誠生前任內的一切處分,悉予開復。加恩晉贈太保,謚文端,入祀賢良祠。伊子堃林,俟及歲時,由該旗帶領引見,以示眷念藎臣,恩施優渥之意!可以說裕誠雖死了,但比健在時還要風光,堪稱極盡力哀榮,而幾位內務府大臣管理的事務也隨之發生了變化。
韓秀峰和康熙朝時“九子奪嫡”中的十四皇子禵的裔孫載鷟同為奉宸苑卿,但韓秀峰不但駐南苑,并且只管南苑事務,載鷟則統管除南苑之外的所有事。
內務府絕對是京師最為龐大的衙門,轄包括“七司三院”在內的大小近百個衙門,幾位內務府大臣一樣有所分工,漢軍正黃旗出身的文豐不但接替裕誠成了掌管圓明園及熙春園、綺春園、長春園等處之門禁、庫儲及歲修興作、稽核出納等一應事務,并于皇上出入之時率屬隨侍值班的圓明園總管大臣,而且兼理奉宸苑事務。
相比之下,人家才是真正的天子近臣,何況人家還是頂頭上司。
作為下屬,韓秀峰自然要趕到圓明園拜見。
本以為剛追查過私墾的事,得罪了不少人,這次很可能不被人家待見,沒想到文豐不但無比熱情,甚至借口夏宮內有好幾座宮殿廟宇年久失修,讓他得空過來瞧瞧,估算下修繕需要多少銀錢,還命人趕緊去收拾一間公房,以便他來夏宮時有個落腳辦差的地方。
韓秀峰被搞得一頭霧水,畢竟奉宸苑雖掌苑囿禁令,但圓明園、暢春園、長春園和三海因為皇上駐蹕的關系,并不歸奉宸苑管。就算圓內真有宮殿廟宇要是修繕,奉宸苑也只有幫忙干活的份兒。
回到南苑,跟榮祿、王千里、永祥剛說完拜見的經過,榮祿便沉吟道:“應該不是皇上授意的,皇上就算真想命您多往圓明園跑跑,大可讓大頭傳召,用不著讓他這個剛上任的圓明園總管大臣開口。”
“那他這葫蘆里究竟賣的是啥藥?”韓秀峰緊鎖著眉頭問。
“志行兄,我估摸著應該跟慶賢有一定關系,總之,這不是什么壞事!”
“跟慶賢有啥關系?”
“確切地說應該跟慶賢的阿瑪有關系!”榮祿越想越覺得不會錯,不禁笑道:“志行兄,你跟那些進士翰林熟悉,跟文豐他們沒打過多少交道,不曉得這些很正常。”
“別賣關子了,他究竟跟慶賢他阿瑪有啥關系?”韓秀峰追問道。
“他原本只是內務府的一個筆帖式,也不曉得是走了誰的門路,先是外放浙江任杭州織造,后來還做過蘇州織造和粵海關監督。”
“仲華,你是說他當年走得是耆英的門路?”
“他當年走的是不是耆英的門路我不曉得,只曉得道光二十三年的《五口通商章程》,就是他同耆英一起跟英夷議訂的。后來耆英被革職了,他卻一點事也沒有,回京之后好像還做上了崇文門副監督。”
看著韓秀峰若有所思的樣子,榮祿又說道:“志行兄,做官不都是這樣嗎,真要是遇著什么事,能一個人扛下來那就一個人扛下來,牽連太多不但沒一點好處,而且會把路越走越窄。”
永祥反應過來,不禁抬頭道:“耆英出事,就四爺您冒著觸怒皇上的危險幫著奔走,他一定是全看在眼里,所以才對您這么好的。”
王千里低聲問:“讓四爺得空多往圓明園跑跑,這就是對四爺好?”
“百齡兄,你這是當局者迷!”
“我怎就當局者迷了?”
榮祿難得在王千里面前得意一回,不禁眉飛色舞地笑道:“百齡兄,你我知道志行兄圣眷恩隆,只要想乞求覲見,幾乎都能見著皇上,但剛出任圓明園總管大臣的文豐不曉得。在他看來,越是離皇上近的差事越是好差事,于是想出這么個主意,想以此提攜志行兄。”
“四爺還用得著他提攜!”
“仔細想想他這也算不上提攜,只能算做個順水人情。”
韓秀峰覺得榮祿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但又不敢肯定,干脆笑道:“他跟慶賢家究竟有沒有淵源,回頭去封信問問慶賢就曉得了,咱們還是說說正事吧。”
“行,說正事。”王千里連忙掏出一封書信,苦笑道:“上海那邊總算有消息了,薛煥和劉山陽在信中說,他們跟花旗洋行買的三百六桿洋槍和相應的火藥鉛子,上個月就到貨了。結果因為英佛兩國來大沽口的事,美利堅駐上海的領事官讓洋行扣下了這批槍,不讓交貨。”
“現在呢?”
“現在不是跟英、佛、咪、俄都簽訂和約了嗎,花旗公使和領事見俄羅斯公使竟打算白送槍炮給咱們,甚至打算差人來教授官軍如何使用,又讓洋行趕緊交貨,還說只要愿意出運費,他們可派火輪幫著把洋槍和火藥鉛子運往天津。”
“這火候,拿捏的真好啊!”韓秀峰陰沉著臉道。
“所以說最壞的就是美利堅,比英吉利和法蘭西還要壞。”王千里放下書信,恨恨地說:“這次在大沽口,他們沒出一兵一卒,沒放一槍一炮,英吉利和法蘭西從桂良、花沙納那兒得到的,他們竟跟著全得到了,想想真氣人。”
“俄夷也一樣。”榮祿長嘆口氣,無奈地說:“論便宜,俄夷占的更多,不但也跟桂良、花沙納簽訂了通商和約,還打算跟咱們重新議訂疆界。聽博川說皇上已密諭黑龍江將軍,據理折服,妥為辦理。”
永祥沒他們那么悲觀,放下茶杯道:“文大人都說了,這只是緩兵之計,不管桂良跟他們都簽訂了什么,都作不得數。”
“你們今兒個見著博川了?”
“見著了,只是他太忙了,只說了不大會兒話。”
“他說啥了?”韓秀峰追問道。
榮祿連忙道:“他說桂良奏稱,此時英、佛兩國和約萬不可作為真憑實據,不過假此數紙,暫且退卻海口兵船。將來倘欲背盟棄好,只須將奴才等治以辦理不善之罪,即可作為廢紙。”
“這么說皇上力排眾議,不會究辦桂良了?”
“不究辦他了,還命他等洋人的兵船全南返之后,赴上海接著跟洋人商訂通商細則。”
“翁心存和殷兆鏞他們能消停?”
“志行兄,您也太瞧得起他們了,別看他們前些日子鬧得歡,那是因為皇上沒發話。現在皇上發了話,借他們幾個膽也不敢再蹦跶。何況皇上也不是沒安撫,今兒下午剛下旨命翁心存充上書房總師傅,命吏部左侍郎匡源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擢升殷兆鏞為詹事府詹事,蔣志章補授江南道御史…連恭親王都有了差事,署鑲黃旗漢軍都統!”
韓秀峰大吃一驚:“匡源入值中樞?殷兆鏞躋身四品京堂?”
榮祿苦笑道:“這還能有假,好像就尹耕云沒升官,可見就算鬧也得掌握個火候,不能鬧得太過。他得罪了鄭親王,讓鄭親王在朝堂上下不了臺,想升官可沒那么容易。”
想到吉云飛考上記名御史之后,眼巴巴地等著補授,而且文祥也有意幫他謀個缺,韓秀峰又問道:“蔣志章補授江南道御史,這人我咋沒怎么聽說過?”
“蔣志章是江西鉛山人,道光二十五年乙巳恩科二甲第六名進士,金榜題名后館選上庶吉士,散館之后曾先后充任過國史館協修、文淵閣校理,再后來回鄉丁憂,在老家辦團練,幫同官軍防堵過長毛,是年前剛回京候補的。”
榮祿頓了頓,又意味深長地說:“他既是陳孚恩的同鄉,也是孟傳金的同年,雖資歷不夠,但能補上江南道監察御史也在情理之中。”
韓秀峰豈能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心想陳孚恩是肅順的人,十八歲就考上進士,人稱“孟大膽”的御史孟傳金一樣是肅順的人,蔣志章跟陳孚恩、孟傳金不是有同鄉之誼就是有同年之誼,有陳孚恩和孟傳金引薦,“求賢若渴”的肅順自然會幫這個忙。
盡管清楚地明白蔣志章走的是肅順的門路,但韓秀峰還是輕描淡寫地說:“真要是論同年,博川跟孟傳金、蔣志章一樣是同年,都是道光二十五進士。”
“也是啊,”想到韓秀峰跟肅順的關系太過微妙,榮祿意識到當他面說這些不合適,急忙換個話題:“志行兄,差點忘了,許乃達也有了差事,皇上降旨命他為光祿寺卿。”
韓秀峰以為聽錯了,下意識問:“光祿寺卿?”
“光祿寺的茶湯,太醫院的藥方,神樂觀的祈禳,武庫司的刀槍,營繕司的作場,養濟院的衣糧,教坊司的婆娘,都察院的憲綱,國子監的學堂,翰林院的文章…我一樣沒想到皇上會命他為光祿寺卿,他這會兒一定哭笑不得。”
榮祿剛說的那個順口溜是官紳百姓拿各衙門開涮的“京城十大可笑”。
光祿寺負責掌管皇家盛大筵宴,掌祭享宴勞、酒醴膳羞之事,而朝廷要么不擺宴席,要擺就得按例擺在露天下,并且一擺就是很多桌,必須提前準備。準備好之后,下到廚子上到主事、郎中,甚至連光祿寺卿都要反復核驗不能出差錯,以至于從做好擺上桌,到文武官員坐下來吃,可能要一天一夜甚至更長時間。
趕上冬天,所有菜肴凍得幫幫硬,根本無法下口。趕上伏天,捂了一宿的菜肴全發餿了根本不能吃,所以光祿寺被戲稱為“京城十大可笑”之首!
想到對別人而言,能做上光祿寺卿,那真是飛黃騰達。但對曾做過江蘇巡撫的許乃釗而言,做這個光祿寺卿還真是可笑,韓秀峰沉默了片刻喃喃地說:“博川也真是的,這個忙實在幫不上那就不用幫,弄成現在這樣只會適得其反。”
“我問過博川,他說跟他沒關系,不是他保奏的。”
“不是他保奏的就好,不然我真沒臉去見許乃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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