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賢在小山東的躬請下,邁著四平八穩的官步走進名為“聽雨軒”,而事實上只比他家門房大一點的花廳里。
坐下等了片刻,小山東提著水壺來沏了一杯茶。慶賢微笑著道了聲謝,端起茶慢慢品了起來。神色從容、待人和藹,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真能讓人感受到官宦世家子弟的風范。
但韓秀峰很清楚他遠沒看上去這么從容,走進來拱拱手,坐下寒暄了幾句,便開門見山地問“老兄今兒個光臨寒舍,不只是慶賀秀峰喬遷新居這么簡單吧?”
正如韓秀峰所料,慶賢表面上很淡定,心里卻緊張、難受甚至憤怒到極點。
他本以為老爺子已經為之前的事付出了代價,都已經從大學士被貶為工部員外郎,過去的事應該已經過去了。而他這些年也是謹小慎微,實心辦差。
年前長毛北犯,他上折子奏請硝磺火藥軍器等物,應嚴防盜取私賣。京城內外,應拏拿奸匪。皇上不但照準,還下旨命京營各管官督飭兵丁,嚴密防護。并命步軍統領核查京城內外花爆作坊存留硝磺,杜絕逆匪私行購買。嚴查奸民將鳥槍腰刀等軍器,私行夾帶出城。
今年三月,皇上按例赴先農壇祭祀伏羲神農氏、山川神祗、值年太歲等諸神,再移駕耤田所,扶犁而作,躬耕三推,復加一推。然后御觀耕臺,命豫親王義道、克勤郡王慶惠、成郡王載銳各五推。又命他這個通政司參議跟戶部尚書文慶、禮部尚書徐澤醇、刑部尚書朱鳳標、工部尚書花沙納、署戶部右侍郎靈桂、禮部右侍郎文清等文武大臣各九推!
當時真以為皇上不再計較之前的事了,結果洋人的兵船一到大沽口,皇上又下旨申斥,氣得老爺子潑墨揮毫,寫了那幅大不敬的對子,還生怕別人不知道竟把對子掛在正廳里。
現在說什么都晚了,事實上早在三五天前他就做好了被圈禁甚至被賜死的最壞打算。之所以表現得如此從容,只是想就算死也要死得有點尊嚴。
見剛做了幾天同僚,之前只見過一面的韓秀峰明知故問,慶賢不想再繞圈子,緩緩站起來整整衣裳,微微躬身行了一禮,不卑不亢地說“稟韓參議,慶賢是奉旨前來聽用的。”
“聽用?”韓秀峰緊盯著他問。
士可殺不可辱,慶賢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覺得皇帝讓他來韓秀峰這兒聽用就是在羞辱他,“韓老爺”這三個字實在說不出口,再次拱拱手“慶賢聽候韓參議差遣,韓參議需要慶賢做什么盡管吩咐!”
韓秀峰早知道他是個聰明人,卻沒想到都大難臨頭了,他非但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哀求,并且一反之前那彬彬有禮的君子之風,變成如此桀驁不順。
他一定是不甘心、不服氣,甚至跟他爹一樣對皇上充滿怨恨。再想到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什么話都敢說,什么事都干得出來,韓秀峰意識到不能就這么開口跟他要銀子,一定得想過法兒讓他心甘情愿的出。
“慶賢兄,實不相瞞,您家的事兒秀峰聽說過一些。”韓秀峰一邊招呼他坐,一邊不緩不慢地說“您剛才說是奉旨來我這兒聽用,那您曉不曉得我是做什么的,或者說皇上命我做什么事,辦什么差?”
慶賢沒坐,就這么站在韓秀峰面前冷冷地說“慶賢不知,慶賢乃戴罪之身,也不想知道這些。”
韓秀峰笑看著他問“啥也不知道,那老兄來我這兒聽啥子用?”
慶賢沒想到眼前這個捐納出身的不學無術之徒居然會露出笑容,更沒想到眼前這個幸進小人會問這些,一時間竟被問住了,一臉茫然,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看看吧,這便是皇上命秀峰辦的差事。”韓秀峰從袖子里取出一道折子,仔細謄寫的那道早上已托肅順呈上去,這道是王乃增執筆的,是打算留著存檔的。
慶賢鬼使神差地接過折子,打開仔仔細細看了起來,看完之后大吃一驚,緊盯著韓秀峰依然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韓秀峰從他手中接過折子,輕輕放到一邊,意味深長地說“慶賢兄,其實秀峰剛聽到信兒時跟你一樣納悶,心想皇上派誰來聽用不好,非得派你來。現在想想,皇上未嘗沒有讓你家從哪兒跌倒,再從哪兒站起來的意思,你覺得呢?”
打探、整理夷情,以拱各軍機大臣乃至皇上顧問咨詢!
慶賢沒想到皇帝竟會讓韓秀峰干這個,再想到韓秀峰剛說的那番話,心中頓時燃起一絲希望,竟喃喃地問“皇上真是這么想的?”
“圣意難測,秀峰不敢妄自揣摩。”
“應該是,不然皇上也不會讓我來這兒。”
“慶賢兄,秀峰以為不管是不是,你既然來了,不妨既來之則安之。”韓秀峰站起身一邊邀他坐下,一邊語重心長地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我身為臣子,可不能再惹皇上不高興。”
“韓老弟說得是,慶賢糊涂。”
“你我是同僚,在我這兒犯糊涂沒事,出了這道門兒可不能再犯糊涂。”
“慶賢明白,謝韓老弟提點。”
“咋又客氣起來了,當務之急是這一關究竟咋過,”韓秀峰拍拍他胳膊提醒道。
慶賢反應過來,連忙道“韓老弟,來前肅順說了,說您這兒缺什么就讓我去準備什么,說您讓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做什么先擱一邊,還是說說您這兒缺什么吧。”
“缺銀子。”
“缺多少?”
“老兄能拿出多少,我這兒就缺多少。”見慶賢又愣住了,韓秀峰干脆朝著皇宮方向拱拱手“就算咱們這兒一時半會用不著那么多,也可以把多出來的呈交給皇上,等要用的時候再奏請申領。”
慶賢醍醐灌頂般明白過來,心想說到底還是抄家,可想到全家老小的命都快沒了要那么多銀子何用,苦笑道“現銀…想想辦法,七八萬兩應該能籌到。鋪子、房屋和城外的莊田要是的變現,估摸著也能值個三四萬兩。”
“把房屋賣了一大家子人住哪兒,至于那些鋪子和城外的莊田暫且先留著吧,畢竟這日子總得往下過。”
“那我先籌八萬兩?”
“八萬兩應該夠了,”韓秀峰想了想,又說道“慶賢兄,皇上讓你來我這兒不只是讓你出銀子的,也是讓你來辦差的。秀峰有個不情之請,打算等銀子送來之后,請你掌管‘厚誼堂’錢糧支出及相應的賬目。”
慶賢是聰明人,豈能猜不出韓秀峰的良苦用心,立馬站起來深深作了一揖“俗話說患難見真情,請韓老弟受慶賢一拜。”
“慶賢兄,你這是做什么,慶賢兄請起。”
打發走慶賢,韓秀峰終于松下口氣,心想銀子總算要著了,并且沒把人家往死里得罪。皇上將來真要是趕盡殺絕,不給他們全家老小活路。冤有頭債有主,到時候耆英的那些個門生故交要怨只能在心里怨皇上,怨不到他這個曾想幫過慶賢的人。
正感慨伴君如伴虎,費二爺陪著石贊清、王千里笑容滿面地走進了內院兒。
韓秀峰連忙打起精神迎上去打招呼,聽幺妹兒說酒席準備好了,趕緊讓小山東去請王乃增。
故人重逢,一頓酒吃得賓主盡歡。
吃完酒來到聽雨軒坐下,石贊清才苦笑道“志行,我和千里這次進京,既是報銷河工款的,也是受人之托來跟你交好的。”
“石叔,您受誰之托?”韓秀峰不解地問。
“除了吳大人還能有誰,他不是彈劾過你嗎,聽說你不但做上了‘小軍機’,還執掌登聞鼓廳,擔心你會為難他,所以拉下老臉求我來幫著說和。”
韓秀峰被搞得啼笑皆非,不無自嘲地笑道“看來在他心目中我韓秀峰依舊是個小人,別人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倒好,竟以君子之心度我這個小人之腹,哈哈哈,想想真是可笑!”
“我跟他說過,說你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可他偏偏不信。不過話又說回來,他現而今這按察使兼永定河道做得確實不容易,像他這樣的官真是越來越少,你就別跟他計較了。”
“是啊四爺,吳大人就是那個犟脾氣,習慣就事論事,其實沒什么壞心。”王千里附和道。
“你們想哪兒去了,我怎會跟他計較。”
“這我就放心了。”石贊清哈哈一笑,接著道“聽說你做上了‘小軍機’,你那些個舊部一個比一個高興,可他們現而今都有差事,不能輕易進京,就托千里幫著把他們的賀禮捎來了。”
“陳虎、王河東和吉大吉二等海安的兄弟,一人五兩。陳不緩、楊大城等后來校拔那些個外委和額外外委,每人三兩。零零散散湊了兩百兩,我說用不著,他們非讓我捎,想著這也是他們的一番心意,我只能幫他們捎來了。”王千里笑了笑,又轉身道“銀子我已經交給了二爺。”
“這幫臭小子,他們賺點也不容易。”
“志行,就跟千里說的,這也是他們的一番孝心,沒有你提攜哪有他們的今日,你要是不收下他們一定不會高興。”石贊清想想又感嘆“再說做京官不比做外官,你現而今雖做上了‘小軍機’,能收著點冰敬炭敬,但各種應酬也多,花銷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