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游積雪消融,永定河水位越來越高。
石贊清這些天跟石景山同知、三角淀通判一樣,領著各自的屬官和成千上萬民夫,吃喝拉撒全在河堤上。身為永定河道,吳廷棟不能坐在衙署里發號施令,宣完諭旨,把兵部和八旗都統衙門分發來的三個武官交給韓秀峰,便帶著十幾個家人和衙役直奔河堤,跟前幾天一樣開始巡河。
尋到北岸第九十三號段,遇上正跟幾個屬官一起商量要是水位再漲只能掘堤分水的石贊清。
在治河這件事上,吳廷棟不認為自個兒比石贊清高明,就這么站在比下面房頂還要的河堤上等了近兩炷香功夫,才走上去問:“次臬,下面的百姓有沒有差人去疏散?”
石贊清拱拱手,轉身打發走一幫屬官,陪著他一邊接著巡視一邊無奈地說:“已經差好幾撥了,可還是有不少百姓不愿走。”
“不走怎么成,不走怎么分水?”吳廷棟停住腳步,看著越來越寬的河面問。
石贊清無奈地說:“那些百姓曉得這一走,我們便會掘堤分水,他們就得流離失所。就算河水退去,他們的那些田地今年也沒法兒耕種。何況誰也不曉得河水什么時候能退,誰也不曉得河段會不會因此而改道。”
吳廷棟很想派衙役去把堤下的那些百姓攆走,但現而今不是康熙朝也不是雍正朝,那會兒兩岸全是長滿蘆葦雜草的灘地,沒幾戶人家,沒幾個百姓,想分水就分水,可以“無為而治”。
哪像現在兩岸能開墾的幾乎全被開墾了,連犄角旮旯都被百姓種上了莊稼。說到底是大清承平已久,人口激增,地卻還是那么點地。
想到真要是用強把那些百姓趕走,不曉得會被罵成什么樣,說不定會被那些見風就是雨的言官彈劾,吳廷棟凝重地說:“看樣子只能死守,河神保佑,這水不能再漲了。”
提到河神,石贊清忍不住問:“吳大人,韓秀峰那邊沒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不但沒事,皇上還賞了他個巴圖魯勇號。”
“我不是說他有沒有事,我是說他曉不曉得…”
“應該不曉得,我剛才他那邊過來,他應該沒察覺到。不過就算察覺到你我也托人彈劾過他,他又能怎樣?”吳廷棟甩甩腳上的泥巴,接著道:“次臬,我知道你心存歉疚,其實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你我出此下策既是為了兩岸百姓,也是為了朝廷,又不是為了自個兒,更不是要陷害他。”
“話雖這么說,可這么做終究…”
“終究什么,次臬,我知道你是個光明磊落的君子,可非常之時只能行非常之事。至少這么一來,我們今年便能省下萬把兩銀子!”
想到夏汛比春汛更難熬,到時候不曉得要花多少銀子,石贊清暗嘆口氣沒再說什么。
與此同時,剛把家人在村子里安頓下來的佟春,拿上錢袋跑到街口的一個小院兒,給永祥的弟弟塞了個門包,走進院子再次拜見永祥。
一大家子人擠在院子里,實在沒法兒見客,永祥干脆領著他去都司署。
佟春一邊跟著走,一邊小心翼翼地問:“您怎么不住衙署,您怎么讓老太爺和嫂夫人他們住這兒?”
永祥曉得他有一肚子疑問,停住腳步笑道:“佟老弟,家眷只能租住在外面是韓老爺立的規矩。韓老爺說你我都是領兵的,衙署就是兵營,兵營就得有兵營的樣兒,家人能不去就不用去,女眷更是不能去。”
佟春好不容易謀了個協辦守備的缺,本以為到任之后能有自個兒的衙署,結果卻要租低矮的民房住,越想越郁悶,禁不住問:“韓老爺立的規矩,韓老爺的規矩再大還能有朝廷的規矩大?”
“佟老弟,這兒是河營,不是西山健銳營!至于韓老爺立的規矩,皇上說不違制那就不違制。”
“皇上也曉得?”
“這是自然。”
永祥在京城時的家還沒現在租的小院兒好,何況不管有什么事大可去都司署辦,都司署的內宅依然空著,在家呆煩了想去歇息就去。更重要的是把河營帶出新氣象皇上一定很高興,到時候自然少不了他這個都司一分功勞。
想到這些,永祥接著道:“佟老弟,俗話說入鄉隨俗,有些事不習慣也得習慣。比如我們河營,其實跟河標差不多,接下來要設左、中、右三營,等兵勇招齊了操練好,能戰之兵不比你們健銳營少。”
bsp;“可兵呢,我怎么一個也沒見著。”
“兵過幾天就有了,”永祥笑了笑,邊走邊說道:“你既然來了,我估摸著韓老爺會讓你統領一營兵,不過在這兒做營官跟在健銳營做營官不一樣,你只要領著兵勇們操練,等兵練成了將來只要領著兵勇們上陣殺賊,錢糧也好,軍需報銷也罷,甚至連軍紀都無需你操心。”
佟春楞住了,楞了好一會兒才苦著臉問:“營官不管錢糧,誰管錢糧?”
“糧官,”千里做官只為財,永祥豈能不曉得他在想什么,意味深長地說:“糧官姓陳,叫陳崇砥,是吳大人派來的。河營原來的那些書辦,現而今全歸陳崇砥管。往來公文、錢糧賬冊和軍需報銷這些事,一概不用你我操心。
佟春哭笑不得地說:“吳大人管得也太寬了吧!”
永祥若無其事地笑道:“這也沒什么不好,你想想,不用管那些煩心事,你我便可一心一意練兵。”
“韓老爺呢,韓老爺住哪兒?”
“規矩是韓老爺立的,韓老爺自然要以身作則。”永祥抬起胳膊指指離村口不遠的一個院子,微笑著解釋道:“韓老爺現在雖住河廳,但過幾天也會搬出來。聽說家眷要來,那院子就為了跟家人團聚的。”
“那韓老爺管不管錢糧?”
“韓老爺自然要管,不過韓老爺也只會管糧餉軍需能不能支應得上,只會管陳崇砥和陳崇砥手下的那幫書辦有沒有貪,其它事應該不會過問。”
“姓陳的要是把錢糧貪了怎么辦?”
“姓陳的真要是敢貪沒錢糧,韓老爺自然會去找吳大人理論,吳大人要是不給個說法,韓老爺可以具折參奏,奏請皇上治他們的罪。”在宮里當差不曉得吃了多少苦的永祥,早看這個年紀輕輕就做上從五品協辦守備的佟春不順眼,想想又輕描淡寫地說:“其實老弟沒什么好擔心的,那么多人盯著呢,借陳崇砥幾個膽也不敢貪沒糧餉。”
佟春怎么也沒想到借那么多銀子去打點,結果竟謀了這么個一點油水也沒有的差事,再想到債主是跟著一道上任的,這會兒正在那個低矮的院子里等消息,急切地問:“永祥哥,吳大人和韓老爺不讓我們管錢糧,我們的日子怎么過,就靠那點官俸怎么活?”
永祥暗笑他終究年輕,真是個沉不住氣的,回頭道:“韓老爺體恤下屬,不會看著你的妻兒老小跟著挨餓的,我估摸著會讓陳崇砥給你支百十兩心紅紙張銀。”
“百十兩夠做什么?”
“百十兩已經不少了,佟老弟,你也不想想現在是什么時候。你我至少還能領百十兩貼補貼補,韓老爺從江蘇帶來的那些千總、把總,還是上過陣殺過賊的千總、把總,卻連一兩心紅紙張銀也沒有!”
“沒銀子做什么官?”
“想要銀子也容易,上陣殺賊搏軍功,”永祥緊盯著他的雙眼,似笑非笑地說:“河營原來的那些守備、千總、把總已經跟韓老爺的幕友王先生去靜海了,不過只要在靜海效力一個半月。再過一個月,韓老爺就要選派第二批人去替換。佟老弟,富貴險中求,你敢不敢接這差事?”
佟春能有今天全靠姐姐嫁得好,全靠姐夫提攜的,雖說在西山健銳營混了近十年,哪里敢上陣殺賊,一時間竟嚇懵了。
永祥早就看出他不是個能上陣殺賊的,見他居然怕成這樣,再想想王千里和陳虎等漢人出征時的氣勢,暗嘆口氣沒再說什么。
二人就這么一聲不吭地繼續往前走,剛走到村口校場,同樣剛安頓好的楊德彪和關鵬程追了上來,也跟佟春一樣打聽起兵在哪兒和錢糧之類的事。
永祥被問得不厭其煩,正琢磨著怎么打發他們,吉二從河廳里跑了出來,躬身道:“永老爺,佟老爺、楊老爺、關老爺,您幾位來得正好,陳老爺和崔先生都回來了,韓老爺請您幾位一起去河廳議事。”
“崔先生從京城回來?”
“剛回來的。”
“有沒有申領到錢糧?”永祥急切地問。
想到崔浩去京城前,眼前這位都司還幫著給工部的一個老爺寫過信,吉二咧嘴笑道:“稟永老爺,崔先生有沒有申領到錢糧小的不曉得,只曉得崔先生從京城運回十尊劈死炮,全是新鑄的,剛運進對面守備署。”
“能申領要十尊炮也行,這趟至少沒白跑。”永祥拍拍吉二肩膀,隨即回頭道:“三位,還愣著干嘛,趕緊去拜見韓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