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覲見的另外四位陸續而至,兩個從三品,一個從四品,還有一個正七品,從他們跟吏部司員的交談中能聽出,其中一位即將去河南署理按察使,一位即將回籍辦團練,也就是這兩年才設的團練大臣,一位即將外放去廣東署理知府,正七品的那位要去貴州做知縣。
他們都是進士出身,而只要是進士拐彎抹角的都能扯上點關系,誰的座師也是誰的房師,誰是誰的學生,不一會兒就稱兄道弟打得火熱。
韓秀峰出身低微,自然跟他們聊不到一塊去。就這么守在邊上傻傻地等了近一個時辰,吏部尚書柏葰從里頭出來了,眾人正準備上前拜見,又出一個奏事處的太監,抑揚頓挫地宣韓秀峰等人覲見。
吏部司員和筆帖式急忙讓眾人排班,韓秀峰等人剛找到各自的位置,兩個侍衛走上來說了一聲得罪了便開始搜身。
確認眾人沒攜帶兇器,柏葰才邁著四平八穩的官步,領著眾人進入圓明園。來前禮部和吏部的筆帖式早交代過,在皇家的園子里不得東張西望,眾人就這么低著頭一聲不吭地跟著走,一直走到戒備森嚴的勤政殿東暖閣。
吏部尚書柏葰停住腳步,在門口等了片刻,等到一個太監宣眾人覲見,他老人家才領著眾人走進東暖閣,撣撣馬蹄袖,跪拜皇上,恭請圣安。
幾個人一起覲見只能由領頭的人說話,韓秀峰不敢吱聲,跟另外幾位一樣走到皇帝所坐的木炕前鋪著的白氈墊上磕拜。盡管曉得不能偷看,更不能直視皇帝,但還是忍不住偷看了一眼。
不看不知道,一看大吃一驚,原來皇帝跟他一般年輕,而且看上去身子骨似乎不太好,很瘦很憔悴。
皇帝一邊翻看著履歷折一邊問話,問到誰誰回話,不過問得那些問題讓人有些意外,竟是你認不認得誰,有傳言那個人怎么怎么了,究竟是不是真的。而前面那兩位顯然早有準備,不但說的全是好話,而且每次回話都是三言兩語,簡淺明白,不須皇上再問。
韓秀峰跪在木炕前正尋思輪到自個兒該怎么奏對,皇帝突然問道:“你就是在揚州城外陣斬四百賊兵的韓秀峰?”
“臣韓秀峰恭請圣安!”韓秀峰急忙又磕拜起來。
“朕安。”平時召見的文武官員年紀是一個比一個大,像韓四這般年紀的實屬鳳毛麟角,所以咸豐一直在不動聲色地觀察韓四這個捐納出身的正五品同知,等韓四磕完頭便放下履歷折又追問道:“你是捐納出身?”
“臣家上數三代全是給人家做佃戶,想翻身想為朝廷效力只能走捐納。”
“用心讀書不一樣能考功名,不一樣能科舉入仕嗎?”
“回皇上話,臣就算飽讀圣賢書也考取不了功名。”
“為何考取不了?”
“地方上的陋習,像臣這樣的屬冷籍,沒人愿意為臣具保。”
咸豐真不知道這樣,沉默了片刻又問道:“你是巴縣人,你可認得向榮。”
韓秀峰急忙道:“臣不認得,臣是在泰州任上才曉得向大人跟臣是同鄉。”
“你讀過哪些兵書?”
“臣沒念過幾本兵書。”
“沒念過幾本兵書,那你是怎么領兵殺賊的?”
“臣沒念過幾本兵書,也不懂兵事,只曉得想讓兵勇用命就不能克扣兵勇糧餉,就得言出必行賞罰分明,遇賊得身先士卒絕不能貪生怕死。”
咸豐跟前些天彭蘊章召見韓四一樣,怎么也沒想到韓四竟會如此作答,想了想又問道:“賊兵每據一處,就支搭木城,你可見過?”
“臣見過。”
“遇到賊兵支搭的木城,你打算怎么攻?”
“臣要是有炮就用炮轟,要是沒炮那就挖地洞用火藥炸,要是既沒炮也沒火藥,或賊兵據河而守挖不了地洞那臣只能將其死死圍住,斷其糧油軍資。要是該處極其緊要,須趕緊收復,而臣手下的兵又足夠多,那臣只能用人命拼。”
咸豐自登基以來就沒安生過,為剿太平軍先后派出林則徐、李星沅、周天爵、賽尚阿、徐廣縉、陸建瀛、琦善、向榮和祥厚等九位欽差大臣。結果林則徐死在赴任路上,周天爵署欽差大臣僅六天,江寧將軍祥厚因江寧被圍未接到諭旨,城破后殞命…
派出的這些欽差無論從資歷還是能力上都堪稱一時之選,且大多有平亂的經歷,但年紀卻是一個比一個大,幾乎無一例外的年老體衰。比如林則徐、徐廣縉六十五,最小的李星沅也已五十四歲。向榮赴廣西參戰時已六十,副都統達洪阿年過六旬,因受暑感冒和疝氣發作,入桂僅兩月便請調回家休養,駐防岳州的湖北提督博勒恭武七十六!
朝廷這邊的文武大員一是體力不濟,難以再戎馬倥傯;二來遲暮之年被推到風口浪尖,銳氣不足,大多只求自保;三是官氣重,倚老賣老,容易僨事。
相比之下,太平賊匪的匪首們卻是一個比一個年輕,據說他們在廣西作亂時洪秀全三十七,楊秀清二十八歲,蕭朝貴二十九,馮云山三十六,韋昌輝二十五,石達開才二十歲!
這是行軍打仗,不是做錦繡文章,就算做文章年邁體衰的也沒新科進士才思泉涌。咸豐早就覺得派出的那些文武官員暮氣太重,一直想選任一些精氣神迥然不同的年輕官員,可朝中實在找不出幾個。
見韓四不但年輕而且練過兵打過仗,又有郭沛霖、許乃釗甚至彭蘊章保舉,看面相也不像是奸詐刁滑之輩,因黃州兵敗而郁郁不歡的心情突然好了起來,竟鬼使神差地問:“你房中有幾個人?”
韓秀峰怎么也沒想到堂堂的九五之尊會問這個,楞了楞連忙道:“臣已娶妻生子,沒納妾,臣的妻子遠在巴縣老家,所以臣房中沒人。”
“連伺候的丫鬟也沒有?”
“臣在海安巡檢任上忙于查緝私梟,后來署理州同要編練鄉勇堵截賊兵,署理兩淮運副要招募青壯復建鹽捕營,再后來去上海辦糧又遇上會黨作亂,這兩年幾乎全在行軍打仗,臣想讓將士用命就得做將士們的表率,身邊自然不能帶女子。”
咸豐暗嘆這才是實心為朝廷辦差的,暗想郭沛霖、許乃釗和彭蘊章果然沒舉薦錯人,再想到楊能格的折子,又問道:“有人參你與洋人勾連,可有此事?”
“臣冤枉,臣雖沒念過幾本書,但禮義廉恥臣還是曉得的,怎會做出那等上對不起朝廷,下對不起百姓,也對不起列祖列宗的事。”
“上海縣城久攻不下,許乃釗是不是怯戰?”
“回皇上,臣啟程回京前許大人幾乎每天都在陣前督戰,將士們幾乎每天都在攻城。之所以久攻不下,一是亂黨據城而守,而上海縣城又墻高城厚。二是亂黨把搜刮的民脂民膏全拿去買了洋槍洋炮,火器比官兵犀利。因為這事,臣在松江府海防同知兼江海關監督任上,幾乎每天都去跟洋人交涉。”
“洋人咋說。”
“洋人不見臣。”
“為何不見?”
“洋人說他們的領事與我大清的道員同品,副領事和通譯官與知府同品,嫌臣官職低微,不愿見臣。”
上海的戰事不但直接關系到能否收回關稅,而且關系到今年的漕糧能不能按時起運,甚至關系到剿匪平亂。因為無論許乃釗還是向榮,甚至連琦善、勝保都不止一次奏報賊匪購置了大批洋槍洋炮,火器遠比官兵犀利。
想到這些,咸豐禁不住問:“楊能格有沒有去跟洋人交涉?”
韓秀峰豈能錯過這個機會,不假思索地說:“楊大人不止一次給洋人領事行文,每次都是臣轉交的。”
“朕問你楊能格有沒有親自去?”
“楊大人對朝廷一片忠心,不敢有辱國體,所以不愿見洋人。”
“許乃釗呢?”
“許大人要督戰攻城,實在抽不出身,何況與洋人交涉,本就是蘇松太道之責。”
咸豐肺都快被氣炸了,也總算搞清楚眼前這位為何被彈劾,說白了眼前這位年輕的正五品同知就是一幫腐儒的替罪羊,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今兒個就到這兒,你明天再遞牌子。”
“臣遵旨。”
咸豐接著問剩下的兩位,韓秀峰就這么跪聽,直到咸豐跟那個即將去做縣太爺的進士說了聲“跪安吧”,韓秀峰才緩過神跟眾人一道爬起來領回綠頭牌躬身退出東暖閣。
整個覲見并沒有因此而結束,五人被領頭的吏部司官帶著、被班尾的吏部司官“押著 ”從左門走出圓明園等了大約兩炷香功夫,帶領他們覲見的文淵閣大學士、吏部尚書柏葰拿著一疊履歷折出來了。
眾人正準備迎上去打聽皇上究竟咋說的,柏葰竟擺擺手,示意韓秀峰過去說話。
韓秀峰不曉得剛才的奏對究竟有沒有出差錯,緊張地走過去躬身行禮:“下官拜見中堂大人!”
柏葰回頭看了一眼,背對著另外四位,亮出履歷折笑道:“韓老弟,瞧瞧皇上的評語吧。”
不看不知道,一看韓秀峰真有些受寵若驚,皇上竟用御筆在履歷折上寫了“老實,可用”四個字,而另外幾位不是“老實,中才,似婆婆媽媽的”,就是“似老實又不似老實,難定”。也就是說“老實,可用”是一個非常不錯的評價。
“謝中堂大人提攜,下官…”
“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先回吧,明兒個一早記得遞牌子。”
“下官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