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花園是張記木料行老板修建在仙女廟鎮北兩里處的一個宅院,張家人早去了泰州,現而今變成了江寧布政使何俊和按察使查文經的臨時下榻之所。
相比幫辦軍務的雷以誠,何俊和查文經才是江北最大的文官。前幾天如同驚弓之鳥跑鄉下躲避的揚州知府和江都、甘泉、儀真等州縣的正堂,一聽說藩臺和臬臺駕到,便不約而同趕到張家花園拜見。
何俊和查文經此刻一個也不想見,正端坐在花廳里跟郭沛霖商談揚州和儀真的善后事宜。不過談來談去卻談不出個所以然,因為此時此刻的揚州城如同人間地獄,據探報琦善竟下令進城的兵勇關閉城門,那些個丘八正在城內燒殺搶掠,已經被太平軍占了大半年的揚州城再遭此劫,能想象到等他們這些文官進城時不管值錢的還是不值錢的早被搜洗一空了。
郭沛霖越想越恨,放下茶杯抬頭道:“耕六兄,你是臬司,現而今也只有你能震懾住那幫丘八。”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何況我只是一個按察使,就算管天管地也管不著欽差大臣!”查文經同樣憋屈,想想又凝重地說:“現在就看雷以誠的了,也就雷以誠才能約束住那幫丘八。”
雷以誠雖然去揚州城,但郭沛霖對雷以誠能否約束住那幫窮兇極惡的丘八不抱任何希望,因為進城的全是琦善的手下,而琦善與雷以誠不和幾乎眾人皆知,那些打仗不行禍害百姓卻一身勁的丘八才不會怕雷以誠,更不會給雷以誠面子。
何俊不但擔心揚州城被禍害得十室九空,更擔心剛退到瓜洲的太平軍,緊鎖著眉頭問:“耕六兄,你昨天拜見過琦善,琦善有沒有說他打算如何發落張翊國?”
“說是革職待參,其實彈劾的折子已經差人六百里加急送京城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張翊國這一關不好過!”查文經不但跟郭沛霖一樣同情張翊國,而且覺得無論守揚州和儀真等地方,還是攻剿退到瓜洲的太平軍,琦善和慧成手下的那幫丘八是指望不上的,只能靠張翊國等敢用命官員。
何俊沉吟道:“看來只能等皇上的諭旨,等諭旨到了我們再聯名具折保奏,看能否幫他求個革職留任的恩典。”
郭沛霖不失時機地說:“二位,提到保張翊國,我想起一個人。”
“誰?”
“我兩淮運司的前任運副韓秀峰。”
“段倬云的內弟?”查文經下意識問。
“正是,”郭沛霖長嘆口氣,凝重地說:“他奉命去上海辦糧,結果遇上會黨作亂,上海、青浦和嘉定等縣城全被亂黨給占了,前任蘇松太道吳健彰被亂黨生擒,上海知縣袁祖德殉國,青浦、嘉定、川沙廳,連同兩浙鹽運司松江分司的文武官員死的死逃的逃,就他一個人堅守在上海。”
查文經之前一直在清江浦,不曉得韓四的事,禁不住問:“后來呢?”
“制臺奏請朝廷調派大軍去平亂需要時間,而上海那邊又不能沒有朝廷命官,畢竟不只是涉及到平亂也涉及到江海關的關稅。所以一聽說韓秀峰還堅守在上海,便命他署理松江府海防同知兼江海關監督…”
郭沛霖將韓四在上海的事一五一十慢慢道來,說完之后又唉聲嘆氣地強調道:“楊能格身為蘇松太道,身負與洋人交涉之責卻對洋人是避而不見,可洋人又講究對等,說按例領事與道臺同品,副領事和通譯官與知府同品,韓秀峰只是個正五品的同知兼江海關監督,品級不夠、官職不高,讓他跟洋人怎么交涉?”
楊能格寫得一手好字,在京城時風光得很,連王公大臣都爭相派家人去求字。不過楊能格的迂腐跟他的字一樣有名,查文經不光曉得而且領教過,不禁嘆道:“楊能格最看上去捐納出身的官,韓秀峰在他手下當差自然討不著好。”
“如果只是瞧不起韓秀峰的出身也就罷了,可他現在是為了自保把韓秀峰推出來背鍋!”
“這對了,要是不倒打一耙,那他就不是楊能格了。”查文經想了想,又問道:“仲霽兄,韓秀峰是你保舉的人,現而今他落難了,你有何打算?”
“自然是要保的,要是坐視不理見死不救,讓我將來怎么跟段倬云和黃鐘音交代。”
“你打算怎么保?”
“本打算求皇上讓他來江北大營戴罪自效,不過想想不合適。”
“你要是愿意去求琦善,琦善應該會給這個面子。”
郭沛霖不是放不下身段去求現而今是破鼓萬人捶的琦善,而是覺得韓四不一定愿意回泰州,只能苦笑著解釋道:“耕六兄,你雖然不認得韓秀峰,但應該聽段倬云提起過,韓秀峰這個人年紀雖不大,但無論做人還是做事都是可圈可點的,可惜胸無大志,之所以出仕為官,只是為了擺脫冷籍,好讓他韓家子孫將來可以念書考功名。”
“這我倒是聽段倬云提起過,”生怕冷落何俊,查文經又回頭道:“晉孚兄,仲霽說的這個韓秀峰,就是正月里率一千鄉勇堅守萬福橋,陣斬長毛四百多的前署理泰州州同。”
“想起來了,有所耳聞。”想到張翊國昨晚來拜見時遞上的履歷,何俊若有所思地說:“張翊國好像跟他一起打過長毛,好像就在萬福橋。”
“正是,只是沒想到這二人竟如此倒霉,明明死心塌地為朝廷效力,卻落得被革職查辦的下場。”
“張翊國一定要保,要是不保真會寒了那些敢用命的文武官員的心。你們二位剛才說的韓秀峰一樣要保,他原本就是我江北的官員,做那個松江府同知兼江海關監督本就是臨危受命。”
“保自然是要保的,只是怎么保。”郭沛霖無奈地說:“晉孚兄有所不知,韓秀峰早就打算功成身退,現而今又遇上這檔子事,我敢肯定他對仕途已心灰意冷。不過話又說回來,他的官都已經做到正五品了,像他這樣捐納出身的,就算接著做官這官也做不大。”
想到捐納出身的頂多能做到道臺,何俊禁不住問:“這么說你打算保他個功成身退?”
“實不相瞞,要不是我強留,他早就告病回鄉了。我答應過讓他平平安安回鄉的,所以無論如何也得想辦法成全。”
“他現而今是戴罪之身,想功成身退可沒那么容易。”
“是啊,我正為這事頭疼呢。”
正說著,查文經的家人拿著一張名帖跑進來稟報說有人求見。
查文經接過名帖看了看,下意識問:“仲霽兄,這個吳文銘是不是儀真吳家的人,跟湖廣總督吳文镕有沒有關系?”
“正是儀真吳家的人,好像是吳大人的堂弟。”提到吳文镕,郭沛霖眼前一亮:“吳文銘來得正好,韓秀峰的事用不著我再操心了。”
“仲霽兄,你是說韓秀峰跟儀真吳家有交情?”
“韓秀峰不但認得吳大人的胞弟吳文錫,跟吳文銘更是一起打過長毛,連吳家的家小都是他幫著安頓在泰州的,吳大人要是曉得他現而今的處境一定會幫這個忙。”郭沛霖越想越激動,禁不住笑道:“湖廣緊挨著四川,長毛又殺到湖廣去了,吳大人圣眷正濃,奏請朝廷讓他去湖廣效力還不是一份折子的事!”
“仲霽兄,我們這邊正缺人,你倒好,竟把可堪大用的人往湖廣推!”何俊哭笑不得地說。
“強扭的瓜不甜,何況我早答應過他。”
“晉孚兄,實不相瞞我來江蘇上任前,段倬云特意擺酒請我到任之后關照他這個內侄。人各有志,既然韓秀峰無心仕途那我們就讓他走吧。”
“連你都這么說,我還能說什么。”何俊笑了笑,隨即話鋒一轉:“不過張翊國的事,你們二位要多費心,實在不行我們三人聯名具保。”
聯名具保這是要徹底跟琦善撕破臉,但想到跟琦善尿不到一個壺里的人多了,郭沛霖權一口答應道:“行,琦善不高興就讓他不高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