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京時,湖廣道御史黃鐘音、翰林院編修吉云飛交代過,路過揚州府地界時若有機會就去拜會下已做上泰州州同的韓秀峰。其實就算黃鐘音和吉云飛沒交代,劉存厚一樣想去拜會下在短短一年內竟把年久失修的會館翻建得那么氣派的同鄉。
沒曾想一到清江浦就聽說同鄉在距揚州城不遠的萬福橋頭陣斬賊匪四百多,打了個大勝仗!本來打算順道去拜會,結果遇上一個也要去江南大營效力的滿將,想著鎮江和江陰都被賊匪占了,這一路并不好走,干脆把黃鐘音等人的書信交給同鄉派到清江浦的家人,跟滿將一起取道安徽,從西邊繞到了位于孝陵衛的江南大營。
太平賊匪近在咫尺,與朝廷大軍就隔著一堵又高又堅固的城墻,只不過賊匪在城墻外挖了許多壕溝陷阱,建了十幾個營寨。官兵一樣沒閑著,也在挖壕建壘。賊匪沒往外沖殺,官兵也沒往里攻,攻守雙方就這么對峙著。
到江南大營一轉眼已經八天,就頭天剛到時跟欽差大臣向榮見過一面,黃鐘音和吉云飛的書信向大人全收下了,卻放到一邊沒拆看,問了幾句京里的事,就讓一個月前同樣來投效的前金山知縣薛煥幫著安頓。
直到昨天才曉得向大人不是不想看京信,而是不識字看不懂。想到千里迢迢來投奔的同鄉并非想象中那么驍勇善戰,而是一個六十多歲,已經騎不了馬上不了陣的老頭子,劉存厚不免有些失望。
正尋思在這兒會不會被重用,薛煥帶著一個胡子拉碴的武官回來了,那武官看上去年紀不大,看胸前的補子品級卻不低,竟然從五品,應該是哪個營的千總,也可能只是從五品頂帶。
劉存厚連忙起身道:“覲堂兄,半天沒見著你人,去忙啥了?”
“能忙啥,幫向帥去彭玉雯那兒催糧了。”薛煥扔下公文,端起桌上的茶就喝,一看就曉得沒少磨嘴皮,磨的口干舌燥。
營里的人和事這幾天劉存厚打聽到不少,曉得新任按察使彭玉雯現而今是江南大營的總糧臺,糧餉不濟自然要去找他,禁不住問:“催到沒有?”
“哪有這么容易。”薛煥抬頭看了跟進來的武官一眼,氣呼呼地說:“向帥從廣西一路追剿到江寧,可營里的糧餉朝廷竟依然讓廣東、四川和浙江三省支應,浙江還好,廣東和四川離這兒多遠,從廣東和四川運過來要多久,真是豈有此理。”
“現而今一個月要耗費多少糧餉?”
“折銀三十萬兩。”薛煥放下杯子,又恨恨地說:“彭玉雯說廣東好不容易解運了二十萬兩,結果在半道上被人給截走了八萬兩,我都不曉得該怎么跟向帥稟報。”
“誰這么大膽?”
“湖南巡撫駱秉章,據廣東的解運官說好像是曾國藩授意的,說是要辦船之用。”
劉存厚雖不是科舉入仕的官員,但對曾國藩這個名字卻是如雷貫耳,不光曉得曾國藩連圣上都敢罵,而且曉得曾國藩在京城時就是湖廣籍京官們的領頭羊,正不知道該說點啥好,薛煥又起身道:“仲山,這位小兄弟聽說你是從京城來的,想找你打聽個人。你們先聊,我去跟向帥稟報。”
“公事要緊,公事要緊。”
文貴武賤,杜三雖已是從五品,卻不敢在才來一個多月但深得大帥信賴的薛煥跟前放肆,恭恭敬敬地送走薛煥,這才咧嘴笑道:“劉老爺,我姓杜,叫杜衛方,在家排行老三,營里兄弟個個喊我杜三。”
“原來是杜三爺,失敬失敬。”
“啥失不失敬的,我個粗人,您用不著這么客氣。”杜三大大咧咧坐了下來,急切地說:“劉老爺,聽說您是從京城來的,您有沒有見過我二弟?”
“你二弟?”
“結義兄弟,他姓韓,叫韓秀峰,我補上缺去廣西上任時他正好接替費二爺照看會館,您不會沒去過我們重慶會館吧?”
原來是打聽韓秀峰,劉存厚樂了:“杜兄弟,實不相瞞,我也是年前才去京城的,不光下榻在會館,也曉得你那位結義兄弟,只是無緣相識。”
“你都住會館了,怎會無緣相識?”杜三糊涂了。
“杜兄弟有所不知,現而今的重慶會館已經不是你在時的重慶會館,現而今的韓志行更不是以前的韓志行了。”
“劉老爺,您這話啥意思?”
江南大營主帥向榮是重慶人,營里的重慶乃至四川同鄉自然少不了,要不是這樣,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武官也不會是正四品頂帶,但那些同鄉一個比一個忙。除了薛煥,劉存厚實在找不到幾個能說話的人,不禁坐下說起重慶會館和韓秀峰這一年的變化。
杜三聽得目瞪口呆,楞了好一會兒才將信將疑地問:“劉老爺,這么說我二弟就在江北,離我們這兒不遠?”
“不算遠,但也不算近。”
“他一個文官,咋跟我一樣帶上兵,還跟賊匪廝殺了一場,打了個大勝仗!”
“賊匪那會兒已經占了揚州,分兵去犯泰州,他那會兒身為州同自然要領兵出戰。”
“他傷的重不重?”
“這我就不曉得了,你也不用擔心,吉人自有天相,他福大命大,應該不會有大礙。”
想到韓秀峰不但就在江北,而且已經是從五品的兩淮鹽運司運副,杜三是真高興,捧著茶杯激動地說:“我要是能抽出身,一定要去江北找他。他要是曉得我大難不死,曉得我在向帥這兒效力,也一定會來找我的!”
劉存厚能看得出來他和韓秀峰的交情是真不淺,禁不住笑道:“想告訴他你在這兒不難,有機會托人捎個信就是了。”
杜三正準備開口,外面有人喊道:“杜三,杜三,找了你半天,你不在營里呆著跑這兒來做啥?要不是正好遇上了薛老爺,讓我去哪兒找?”
“啥事?”
“軍務,趕緊走,周大哥正等著我們呢。”
“哦,來了。”杜三不敢延誤軍機,急忙拱拱手:“劉老爺,我軍務在身先走一步,等有空再來找您。”
“去吧,軍務要緊。”
杜三跟來尋他的同僚火急火燎趕到前不久剛被圣上封為“沙拉瑪依巴圖魯”的保安營都司周天受帳中,赫然發現不但周天受的弟弟周天培、周天孚在,張玉良、虎嵩林和虎嵩林的兒子虎坤元等同鄉全在。
“杜三,不好好在營里呆著跑哪兒去了?”周天受緊盯著他不快地問。
“周大哥,我…”
“別我啦,說正事。”周天受見該來的全來齊了,示意杜三站到一邊,環視著眾人板著臉道:“弟兄們,向帥剛接到一份朝廷的六百里加急公文,公文上說長毛分兵北上去犯京城了!”
“這關我們什么事,江北不是有琦善嗎?”張玉良下意識問。
“說起江北,去犯京城的賊匪中有一半是從揚州去的。琦善不但沒圍堵住,還求圣上讓向帥派兩千兵去江北。”
“去追剿奔京城去那些賊匪?”
“賊匪去犯京城可不是小事,他哪敢等向帥分去追剿,圣上更不敢等,已經六百里加急命幫辦江北大營軍務的勝保率兵去追了。他說勝保帶走了幾千兵,江北大營空虛,跟圣上請旨從我們這兒調兵,圣上竟準了。”
“他那邊兵不夠,我們這邊兵就夠?”虎嵩林下意識問。
“圣上可不管這些。”周天受無奈地說。
虎嵩林想想又說道:“既然一定要給他兩千兵,那就給唄!問問向帥,能不能把那些廣東佬和八旗兵全打發去江北,省得他們在這兒礙事。”
“你想得倒美,人家說了,要調兩千四川兵。”
“調四川兵,一調還是兩千?”
“你以為向帥愿意啊,現而今說啥也沒用,只能派兩千兵去江北,”周天受頓了頓,接著道:“向帥已經發了話,兵從各營出,一營出四百,帶兵的也一樣,一個營出一個。”
不等眾人開口,周天培就脫口而出道:“我不去,我才不江北呢!”
在江南有向帥關照提攜,去江北就得聽琦善的號令,虎嵩林也不假思索地說:“別看我,我是不會去的。”
“周大哥,你別看我,我也不去。”張玉良連忙道。
眼前全是有過命交情的老兄弟,周天受本就沒打算派他們去,目光轉移到半路入營的杜三身上:“杜三,你都已經從五品頂帶了,不能總一直候補,這是個機會,要不你走一趟?”
別人都不敢去,杜三更不敢去,頓時苦著臉道:“周大哥,我有幾斤幾兩你是曉得的,給各位大哥打打雜還行,讓我領兵打仗真不行。再說我這個從五品頂帶哪兒來的,你們又不是不曉得…”
他的從五品頂帶是向帥保舉的,之所以保舉不是因為戰功,而是向帥在湖南時患上了痢疾,上吐下瀉,營里的那些郎中束手無策,就在眾人急得團團轉之時,他獻上了一瓶據說很金貴的金雞納霜,向帥服下去果然不到三天就好了,后來就分了點戰功保舉他做了現在這個從五品的候補協辦守備。
江北要打仗,這邊一樣要打仗。
營里一下子要抽三百個兵去江北,周天受已經很心疼了,怎么也不會再讓能打仗的周天培、張玉良和虎嵩林等老兄弟走,冷冷地說:“少廢話,讓你去你就去。至于不會打仗,打幾仗就會了!再說去的又不光你一個人,還有好幾個千總、把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