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會館變成了運司衙門,泰壩監掣把監掣署十幾個皂隸全派來聽用,把監掣署的“肅靜”“回避”牌全搬來了,甚至讓泰州城里的鹽商出錢修繕衙署。
會館內的天后宮現在是運司衙門的大堂,四個皂隸手持水火棍在堂上當值,一個正四品武官耷拉著腦袋跪在堂前,新任兩淮鹽運使郭沛霖卻不在堂上,而是在后院的一間房里一邊翻閱前來拜見的鹽官們呈上來的履歷,一邊聽鹽知事張翊國稟報。
聽完稟報,郭沛霖扔下履歷,陰沉著臉道:“這幫貪生怕死的丘八!城還沒破就跑得無影無蹤,一聽說本官到任竟全冒出來了,現在曉得本官移駐泰州又全追來了!追過來倒也省事,用不著本官再差人去查訪鎖拿!”
坐在一邊的徐瀛忍不住問:“仲霽兄,這么說臨陣脫逃的全要究辦?”
“連楊殿邦都被革了職,何況他們!”郭沛霖示意張翊國起來,想想又問道:“張知事,你一直在揚州城外跟賊匪周旋,曉不曉得劉良駒、但明倫二人下落。”
“回大人話,下官不知。”
“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下官真不曉得。”
“張廷瑞、陸武增等人躲在哪兒本官不管,劉良駒、但明倫的下落要趕緊打探,揚州失陷,他們難辭其咎。東窗事發還畏罪潛逃,實屬大逆不道。”
郭沛霖擲地有聲,張翊國嚇得不敢喘氣,因為昨天剛聽到一個消息,湖北提督博勒恭武貪生怕死,致岳州失陷。然后改名換姓一路逃到京外的黃村,被順天府衙役抓獲,皇上震怒,怒罵其“罪無可逭。若不明正典刑,何以申軍律服人心”,著即處斬,并派刑部尚書周祖培、侍郎培成監斬。
劉良駒、但明倫和張廷瑞等人可不只是貪生怕死,他們干的事比博勒恭武還要下作,要是不躲起來恐怕一樣會被明正典刑。而劉良駒和但明倫是鹽官,郭沛霖身為新任鹽運使自然要差人查訪鎖拿。
徐瀛最瞧不起貪生怕死之輩,可這是運司衙門的事,他一個揚州府同知不好說什么,連忙回到之前的話題:“仲霽兄,別人不曉得,張知事是曉得的,不信你大可問問張知事,張之杲是不是貪生怕死,有沒有謊報戰功?”
運司衙門都被賊匪給占了,郭沛霖這個鹽運使不得不移駐泰州,鹽運不出去,鹽稅收不上來,連那些朝廷一有事就會出銀子“報效”大鹽商都被賊匪一鍋端了,接手的就是一個爛攤子,郭沛霖不想管也管不著徐瀛跟張之杲的恩怨,可不管咋說徐瀛也是同鄉,只能帶著幾分敷衍地問:“張之杲謊報戰功?”
“賊匪前鋒進犯到白塔河西岸就退兵了,壓根兒就沒過河,更別說交戰。可他竟厚顏無恥到稱跟賊匪廝殺了一天,還陣斬賊匪兩百多!仲霽兄,他這不是謊報戰功是什么?”想到為防范賊匪來攻泰州,把城隍廟都拆了去修甕城,而張之杲這幾天不但大張旗鼓的重修城隍廟,還召集了一幫老儒攥寫啥子《泰州保衛記》,給他自個兒樹碑立傳,徐瀛又恨恨地說:“他張之杲不只是謊報戰功,也是在欺君!”
郭沛霖不想正在說的話傳出去被外人誤以為他插手地方政務,示意張翊國先退下,旋即明知故問道:“這么說白塔河大捷子虛烏有?”
“實屬子虛烏有!”
“萬福橋大捷呢?”
“萬福橋倒是守住了,但也稱不上大捷。”
郭沛霖追問道:“為何稱不上?”
徐瀛直言不諱地說:“韓志行是率鄉勇在萬福橋頭阻截過賊匪,據我所知也的確陣斬了百十個賊兵。但進犯萬福橋的那一路賊匪與其說是韓志行擊潰的,不如說是被琦大人的援軍驚退的。要是朝廷的大軍沒到,他們一定守不住。”
“這么說萬福橋能守住,琦善大人居首功?”
“這是自然。”
郭沛霖微微點點頭,隨即話鋒一轉:“徐老弟,那你有沒有想過琦大人為何一字不改的將張之杲的捷報六百里加急呈上去?難不成琦大人真不曉得進犯泰州的賊匪是被他親率的大軍驚退的?”
“琦大人被蒙蔽了!”
“要是琦大人這么容易被蒙蔽,皇上能命琦大人為欽差來會剿賊匪?”郭沛霖長嘆口氣,耐心地解釋道:“這么說吧,賊匪自武昌東竄,一路攻城略地,所經之處的文武官員幾乎全被嚇破了膽,敢守敢戰的實屬鳳毛麟角。若地方官員全無心殺賊,琦大人麾下的將士再用命也無用,所以琦大人身為欽差亟需這樣的大捷,朝廷也亟需這樣的大捷!”
看著徐瀛一臉驚詫的樣子,郭沛霖接著道:“不管怎么說,張之杲和韓志行身為泰州官員,不但保住了泰州,還防堵住賊匪進犯整個通泰。這不是大捷是什么,何況這大捷是二人率一幫臨時招募的鄉勇打出來的!”
“守萬福橋的那些鄉勇,是我正月里移駐泰州時命韓志行招募編練的。守白塔河的那些也是我移駐泰州時招募的。”
“徐老弟,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
“可是…”
“沒啥可是的,怪只能怪你做的是佐貳官。不過也不要灰心喪氣,你的為人別人不曉得我是曉得的,等有機會我一定會幫你謀個正缺。”
“謝仲霽兄提攜,一切全拜托仲霽兄了。”
“都是同鄉,何必如此見外。”
與此同時,韓秀峰在潘二和大頭的攙扶下鉆出轎子,只見福建會館大門兩側全是人,有文官有武官,有身穿青布長衫背著包裹的胥吏,還有許多連兵器都沒了的差役和綠營兵丁。張光成把總捕的鋪司兵也派來了,守在外頭隨時準備幫新任鹽運使傳遞公文。
讓他倍感意外的是,居然有好幾個熟人。
富安場鹽課司大使黃之繼、安豐場鹽課司大使王玉禮和幾個文官正圍在一個從四品頂戴的文官說話,同樣剛鉆出轎子的韓宸楞了楞,急忙整整官服迎上去行禮。
“二少爺,那位是誰?”韓秀峰下意識問。
張光成湊他耳邊道:“運同孫家淦,也就是駐東臺的泰州分司。”
運同是鹽運司同知的簡稱,跟鹽運司通判(運判)、副使(運副)分駐淮安、東臺和通州三地,管淮北、淮中和淮南的二十三個鹽場,也就是常說的淮安分司、泰州分司和通州分司。
一個鹽場跟一個小縣差不多,要是擱太平年景,鹽課司大使的油水遠比一個上縣的知縣多,而運同、運判和運副分轄那么多鹽場,所以有“運同官職同州牧”之說,換言之,他們相當于一個知府!
想到韓宸身為鹽課大使,見到頂頭上司自然要去拜見,韓秀峰正琢磨著自個兒又不是鹽官,用不著也跟著去,一個熟悉的面孔跑過來驚喜地喊道:“韓老爺,可算見著您了!沒事吧,傷的重不重?”
“原來是郭通,嚇我一跳!”
“我嚇您一跳,您嚇我一跳還差不多。”郭通看看韓秀峰的腿,隨即扶著他胳膊道:“韓老爺,您說您堂堂的州同,不在泰州城里靜養,跑海安去做什么。我家老爺早上還念著您,說您有傷在身行動不便,打算讓我下午去海安探望,沒曾想您這就來了,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啥子說曹操曹操到,曹操是奸臣,我是忠臣好不好!”
“瞧我這張嘴,真不會說話,您不是曹操那個大白臉,您是紅臉關公,”他鄉遇熟人,郭通激動不已,一邊攙扶著韓秀峰往里走,一邊興高采烈地說:“我們一出清江浦就聽說您打了個大勝仗,老爺開始還不信,說您是巡檢,沒那么快做上州同,直到在袁家花園見著欽差大人才曉得萬福橋的勝仗真是您打的,我家老爺別提有多高興,說段大人要是曉得會更高興。”
“運氣,運氣。”
“我在揚州城外見過賊匪,行軍打仗靠的可不只是運氣…”
郭通興高采烈,喋喋不休,在外面等候的所有人全驚呆了,連張光成和韓宸都沒想到韓秀峰不僅跟新任運司有交情,而且交情竟如此之深。
韓秀峰不曉得外面的人是咋想的,一進院子就湊郭通耳邊道:“郭通,我和角斜場鹽課司大使韓宸帶來了幾船東西,有吃的有用的,曉得你這兒人多眼雜也就沒往岸上搬。長生和大頭你是認得的,等會兒你帶幾個人跟長生和大頭去城外碼頭把東西搬過來。”
“自個人,搞這么客氣做啥!”
“我是晚輩,孝敬長輩是應該的,韓大使也不是外人,他跟我是同鄉。”
“這么說那個韓大使跟段大人也是同鄉。”
“這不是廢話嗎。”
“瞧我笨的,一時間竟沒轉過彎。”
郭通嘿嘿一笑,正準備叫人去里面通報,韓秀峰看著跪在堂里的那個武官好奇問:“郭通,那位咋回事?”
“您不認得?”
“我是文官,哪會認得武官。”
郭通把他扶進左邊的一間廂房,一邊示意另一個家人去通報,一邊解釋道:“那人姓馮,叫啥名我忘了。只曉得是鹽捕營都司,官居正四品,深受皇恩卻貪生怕死,還沒見著賊匪就扔下部下逃命去了,前天在仙女廟被雷大人擒獲的,又被押解到這兒來交由我家老爺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