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急匆匆回到州衙,見老爺不在只能跟楊師爺和趴在榻上一邊養傷一邊看往來公文的胡師爺稟報。
兩位師爺跟徐瀛一樣最擔心的是太平賊匪,最不放心的便是眼前唯一能遲滯賊匪的韓秀峰。得知韓秀峰在這個十萬火急關頭竟為了見一個書生不及時來州衙,二人頓生疑竇,當即差人去打探那個書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泰州城本就不大,并且這些天為防范奸細不但清保甲、查宿夜,還派了一百多個衙役在城內城外盤查留意可疑之人,不一會兒就打探清楚了。
楊師爺怎么也沒想到儀真吳家的人竟來了泰州,甚至就租住在州衙邊上,更沒想到韓秀峰一個捐納出身的州同竟與湖廣總督吳文镕、四川鹽茶道吳文錫也有關系,不禁回頭苦笑道:“胡兄,我終于曉得姓韓的為何敢打你的板子了。”
胡耀柏同樣沒想到韓秀峰的來頭竟如此之大,背景如此之深,苦著臉道:“這頓板子挨得還真不怨。”
虎子心里同樣七上八下,又愁眉苦臉地說:“楊先生,胡先生,韓老爺跟儀真吳家有交情的事,其實衙門里好多曉得,只是我們一直沒想起來問。”
“好多人曉得?”
“張老爺曉得,九房書吏和那幾班衙役也個個曉得。”
“他們怎曉得的?”楊師爺下意識問。
“年前韓老爺來泰州上任,制臺衙門的公文早到了,韓老爺卻遲遲沒到,后來才曉得他先去了趟儀真,先去拜見吳家的兩位族老,好像是年前被奪職的那個儀真縣太爺陪他一道去的。”
“他一個四川人,怎么跟儀真吳家搭上關系的?”楊師爺喃喃地說。
“小的打聽過,韓老爺來江蘇前在京城做過重慶會館的館長,我跟老爺在京城時也住過會館,不過住的是湖廣會館。會館的江館長雖不是官老爺,但在京城說話比一般的官老爺都好使。”虎子頓了頓,又說道:“韓老爺做過重慶會館的館長,一定跟我們湖廣會館的江館長一樣認得好多大人。”
胡耀柏反應過來,不禁抬頭道:“楊兄,吳道臺不是在四川為官嗎,這么一說他認得吳道臺再正常不過。”
“會館館長可不是誰都能做的,如果沒猜錯儀真吳家也好,楊文定、祁宿藻也罷,都只是冰山一角。他在京城結交的達官貴人,恐怕比東翁的同窗同年還要多。”
“這可不是一件事,虎子,趕緊去跟老爺稟報。”
“我走了,韓老爺等會兒過來怎么辦?”
“衙門里又不光你一個人,趕緊去稟報,這邊有我們呢。”
“哦,小的這就去。”
虎子前腳剛走,韓秀峰后腳便到了。
平日里深居簡出的楊師爺親自出迎,在二堂寒暄了近一炷香功夫,才陪著韓秀峰一起趕到州城東南角的望海樓。
望海樓是城里最高的樓宇,相傳初建于南宋紹定二年,不過當時并不叫望海樓,而叫海陽樓。陸游、范仲淹、歐陽修、岳飛、孔尚任等先賢都來過,被譽為“江淮第一樓”。跟武昌的黃鶴樓一樣屢毀屢起,大多毀于兵火而起于盛世。
從宋代初建到明代重修,望海樓的具體變遷很多人已說不清楚,只曉得前明州守鮑龍重建并命名望海樓。康熙年間重修,改稱靖海樓。嘉慶年間因損毀嚴重又拆而重建,更名鳴鳳樓。盡管數次更名,但人們還是習慣稱它“望海樓”。
韓秀峰路過好幾次,卻是頭一次來。
在楊師爺的陪同下拾階而上,看著墻上歷代文人登臨此樓留下的詩文,不知不覺就爬到了樓上,只見徐瀛站在舉著一只精美的窺筒(單筒望遠鏡)遠眺。
“秀峰拜見徐老爺!”
“志行老弟無需多禮。”徐瀛放下窺筒,俯瞰著護城河上那些運送守城材料的船只和那些正在修補城墻的青壯問:“志行老弟,你說要是再給我徐瀛一個月準備,這城能不能守住?”
韓秀峰扶著木欄,沉吟道:“這要看來多少賊匪。”
“要是來四五千呢?”
“雙水繞城,易守難攻,又有徐老爺您坐鎮,別說來四五千,就算來七八千賊匪,這城也能守住。”
“要是來一萬呢?”徐瀛回頭問。
韓秀峰反問道:“賊匪有那么多兵嗎?”
“賊匪想犯我泰州,必先占揚州,照理說賊匪分不出那么多兵,可別忘了賊匪為何越做越大,越竄越多!據我所知,他們每到一地必裹挾百姓,武昌雖已收復,但收復的卻是座空城,城里百姓幾乎全被裹挾來了我們江蘇。”徐瀛深吸口氣,又緊攥著拳頭道:“實不相瞞,我什么都不怕,就怕賊匪裹挾我揚州百姓,就怕那些刁民趁機生事甚至從賊!”
“本地民風淳樸,就算有刁民從賊也應該不會多。”
“那是賊匪沒來,”徐瀛臉色一變,冷冷地說:“亂世用重典,誰膽敢在這個節骨眼上生事,該彈壓就得彈壓,絕不能心慈手軟!”
遇到他這樣的瘋子韓秀峰能說啥,只能敷衍道:“是,徐老爺所言極是。”
“不過彈壓地方這些事無需韓老弟操心,老弟只需幫徐某、幫泰州百姓遲滯賊匪一個月,一個月之后老弟便可相機行事,屆時可回來跟徐某一道守城,亦可在城外襲擾。”
相機行事,亦可在城外襲擾…
韓秀峰豈能聽不出徐瀛的言外之意,覺得這番話從他嘴里說出來真不容易,雖然前提是要阻截賊匪一個月,正不曉得該如何作答,徐瀛突然話鋒一轉:“吳中堂和吳道臺的堂弟吳文銘來泰州了?”
韓秀峰心想他的消息還真靈通,直言不諱地說:“來了,不但吳文銘來了,吳家幾房的女眷和子侄幾乎全來了,就租住在歌舞巷,跟州衙后花園僅一墻之隔。”
“沒想到韓老弟跟吳家也有交情。”
“下官在京城時,吳道臺對下官格外關照。下官現而今來揚州府上任,自然要去拜見兩位族老。”
徐瀛微微點點頭,想想又問道:“吳家的兩位族老也來了?”
“沒有,吳文銘說兩位老祖宗擔心賊匪毀吳家祠堂、刨吳家的祖墳,不管咋勸也不愿意來泰州避禍。不過下官絕不會眼睜睜看著兩位老祖宗身陷賊手,正打算走一趟儀真,就算綁也要把兩位老祖宗綁離險境,順便看看能否聯絡上鹽知事楊翊國,邀他和他手下的那些鄉勇跟下官一道守廖家溝。”
看著徐瀛若有所思的樣子,韓秀峰接著道:“徐老爺,就算您不問,下官也要跟您稟報吳家的事,還要幫吳文銘討個幫辦營務的差事。他打算跟下官一起去阻截賊匪,而且他吳家早有準備,不但召集了兩百個青壯,正月里還專門差人去上海縣購置了三十多桿鳥槍。”
“這是好事啊,不就是一個幫辦營務的差事嗎,楊先生,勞煩你擬一份文書。”
“遵命。”
韓秀峰就曉得他是求之不得,回頭看看楊師爺,又說道:“徐老爺,吳家的人和鳥槍不能不要,但也不能白要,就算白要人家也不會白給,所以下官要先去儀真跟賊匪較量一番,要給吳家一個交代。”
想到吳家人不可能就這么拋家舍業撤到廖家溝東岸,徐瀛沉吟道:“去是可以去,但不能誤了大事。”
“徐老爺大可放心,下官有分寸。”
“有分寸就好,”徐瀛點點頭,順手把窺筒舉到韓秀峰面前:“泰州能不能守住,全仰仗老弟了。除了那十幾尊小炮,能拿出手的就剩這窺筒,帶上吧,你拿著比我在這兒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