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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生如戲

  山中氣候多變,很快便是大雪紛飛彤云壓頂。天地一片黯淡,仿佛夜晚提前降臨。

  這種時候沒人還敢在大山里晃蕩,李蒼玉和高栝一起下山回到了村子里。

  村子地處太白山腳下的秦嶺密林深處,背靠絕壁依傍山溪,住了有三十多戶人家,全是獵戶。和大多數的大唐村莊一樣,這里有男女老少和阡陌田地,有房屋水塘和雞犬相聞。不同的地方在于,這個“村莊”不僅在大唐的地圖上找不到,也沒有官府任命的里正和保甲這些“村官”,進行日常管理。它甚至沒有一個明確的地名,獵人住戶們簡單明了的稱它為“獵園”。

  這里的村民獵戶,曾經都是普通的大唐良民,卻因為各種不得已的原因背景離鄉,躲進了深山里來以打獵為生。這是一群沒有了“身份”的人,他們自給自足自生自滅,不繳賦稅不服徭役,自然也就享受不到什么大唐盛世的榮光。

  李蒼玉記得,書本中管這些人叫“逃戶”,意思就是不在官府管控之中的黑市人口。逃戶是官府清查與捉拿的對象。一但被捕,輕則罰款并強制譴返原籍,重則判處流放充軍。

  兄弟倆頂著大雪跑進獵園的時候,遠遠的就看到了一群人正湊在堆放柴禾的大戶棚下,仿佛是在閑聊。有三姑六婆也有七叔八伯,氣氛很是熱烈。其中有一個男人身材高大異常健碩,聲音也特別奔放,名符其實的鶴立雞群。

  他就是高栝的父親,李蒼玉的親舅舅,獵人王高玉。

  在獵園,高玉擁有的這個“獵人王”的頭銜,已經能夠說明一切問題。他就是這里至高無上、說一不二的領袖。

  有人喊了一聲“那小子回來了”,然后所有人都把眼光投向了李蒼玉。高玉也朝他們走了過來。

  李蒼玉心頭一緊,高栝更是叫出聲來,“不好,要挨揍!”

  風雪天不入山,這是大山里的獵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才寫下的鐵律。高玉向來又是一個極為威嚴的領袖同時還是兄弟倆的家長,想來今天不會有什么好果子吃。

  高玉的步子邁得極大,配上這高大健碩的身形,勢如奔馬。

  李蒼玉幾乎感覺到一股有如實質的壓迫感,迎面而來。自己還從來沒有見過有誰,像高玉這樣的氣勢逼人。

  “爹…”高栝的聲音都有些瑟瑟發抖。

  “阿舅。”

  李蒼玉心里隱隱有些緊張發毛。畢竟自己只是鉆進了別人的皮囊里,冒名頂替的侵占了別人的生活。這樣的處境難免讓人有些做賊心虛之感,往往越是熟悉的人越能帶來精神壓力。尤其是舅舅高玉,他那雙犀利而明亮的眼睛里透出的光芒,總讓李蒼玉有一種如芒在背的不祥之感。

  高玉停在了二人身前,高大孔武的身板不茍言笑的國字臉,不怒自威。

  意外的是他并沒有劈頭怒斥,只道了一句:“你大哥捕來一頭野豬在正在剝洗,你去幫忙。”

  這話顯然是對高栝說的,他口中的“你大哥”就是他的長子高鋒,弱冠年歲已經娶親。

  “逮到野豬啦?”處于驚嚇狀態的高栝,立馬撒腿就跑,“爹,我馬上去!”

  高玉沒發話,李蒼玉很自覺的沒有開溜。

  阿狼從出生起就沒有父親,正是高玉撫養他長大成人實際履行了做為一名父親的職責,同時他也擁有做為一名父親的威嚴。李蒼玉沒理由,不對他報以最起碼的尊重。

  “你跟我來。”高玉沒有多話,轉身朝獵園旁邊的一座小樹林子里走去。

  李蒼玉默默的跟在他身后走進了林子,踩著積雪七彎八拐的走了有一兩里遠,兩人在一處孤墳前停下。

  墳前有一處簡陋的木碑,但是碑上刻的幾個字,卻是鐵鉤銀劃飛揚凌厲。

  ——高犀娘之墓。

  高犀娘,就是阿狼的親生母親了。

  高玉伸手撫摩著木碑,表情嚴肅到冷峻,眼神深邃而復雜,“明日,便是她的受難之日。”

  幾乎是下意識的,李蒼玉雙膝跪了下來,磕頭。內心深處,竟然不由自主的涌出無數的懷念與悲傷,似乎眼淚都要不受控制的滴落下來。

  磕完頭后,李蒼玉冷不丁的打了個寒顫,仿佛剛才那一刻是被“鬼上身”了。他不由得暗暗心驚,思忖著,肯定是身體里還殘留了許多屬于“阿狼”的東西。他的思想、他的記憶包括他的感情,雖支離破碎,但并未消亡!

  高玉雙手剪背長久的凝視木碑上的那幾個字,沉默如砥。

  李蒼玉也長久的跪著,表面平靜,腦海里面卻在翻江倒海。仿佛這一刻,兩個人的靈魂正在進行進一步的融合。許多關于母親高犀娘的記憶,正在不斷的復蘇。他甚至感覺到自己的肌肉都在隱隱的發生膨脹,仿佛“兩個人”的力氣都在進行疊加。

  這種事情,近來發生了許多次。每次都讓李蒼玉有一點很強的聊齋入戲感。

  “你起來罷!”高玉總算發聲了。

  李蒼玉站起了身來,看到一個青色的小布包遞到了眼前。

  “按照你娘的遺愿,這個東西,須在你成丁之時交給你。”高玉說道。

  李蒼玉有點意外的伸手接過,打開布包一看,心中頓時…大驚!

  這是一塊玉。

  一塊比煙盒略小,雕有麒麟花紋的青玉!

  李蒼玉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塊玉。那天自己應好友所邀去他家中做客,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品鑒這塊品相不凡的古玉。當時,李蒼玉見到這塊古玉感覺特別的奇怪,無論是眼神還是心神都像是被它死死的吸住了一樣,一連數晚夢中所見全都這塊神秘的古玉,以致神思恍惚有如著魔。

  終于有一天李蒼玉突然陷入昏迷,蘇醒之后居然就變成了大唐的阿狼!

  一切毫無邏輯,一切都無法解釋,但這就是事實!

  “一塊玉,竟把你嚇成這樣?”

  高玉的聲音不慍不火,卻讓李蒼玉渾身打了幾個激靈。

  “我只是奇怪,母親怎會有這樣貴重的東西?”李蒼玉盡量讓自己平靜一些,問道,“阿舅知道它的來歷么?”

  高玉搖頭,“這恐怕只有你娘才會知道。”

  李蒼玉拽著那塊玉,心中思緒萬千。

  “你想好姓名沒有?”高玉突然問道。

  “我聽阿舅的就用國姓。并請阿舅,賜我蒼玉為表字。”李蒼玉說道,“從今以后,我就以字行于世。”

  請長輩賜字,是弱冠之禮的重要程序,一般都由德高望重的長輩來進行。李蒼玉,這是在拐著彎的討好了一下老舅。

  “李蒼玉…聽起來,還不錯。”高玉低吟了一聲算是準允,卻話鋒突然一轉,“成丁之后,你就該馬上成親。鄧老六家的姑娘不錯,長得水靈人又勤快還很富態,定是好生養。”

  “啊?”李蒼玉猝不及防。心想剛才他們一群人聚在柴棚里,應該就是在商量這件事情了,難怪還有三姑六婆對我指指點點笑哈哈。

  “阿舅,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高玉的聲音凜凜一沉,“婚姻大事,向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你無父無母,難道我這個娘舅還做不得你的主?”

  “阿舅撫養我長大,待我視同己出有如生父,當然做得我的主。”李蒼玉說道,“我只是覺得自己窮困愚昧太過差勁,可別耽誤了人家大好的姑娘。”

  “胡說,男兒就該早日成家,方知立業。想當年我十七歲就已經生下了你鋒哥。”高玉明顯是有點不悅了,“適才我與眾人商議,獵園上下一致認定你與鄧家姑娘頗為相配。你卻在此妄自菲薄扭扭妮妮,成何體統?”

  “阿舅…”李蒼玉咬了咬牙,“我可不想窩在這山溝里過一輩子!”

  “你說什么?”高玉濃眉一擰,聲音也沉肅了幾分。

  李蒼玉深吸了一口氣,“阿舅,其實我一直都想到山外去走一走,看一看。趁年輕,或許還能打拼一番有所成就。”

  “這與成親,并不沖突。”高玉耐著性子,“成親之后,你只管在外闖蕩經營,家有賢妻殷勤打點。男主外女主內,千古以來皆是如此!”

  “阿舅,大丈夫何患無妻?我現在真的一點都不想成親。”李蒼玉說道,“愿做鯤鵬飛萬里,不學燕雀戀子巢。還望阿舅體諒成全!”

  高玉頓時一臉的錯愕,“這些鬼話,你從哪里學來?”

  李蒼玉訕訕的道:“家里有幾本書,我娘留下來的…”

  高玉信了他才有鬼。他瞪大了眼睛,很不可思議的看著李蒼玉。

  陌生!

  這個自己親手撫養長大,向來不肯讀書只知舞刀弄劍、大口吃肉、胸無點墨的阿狼外甥,幾時學會了出口成章、巧舌如簧?

  …另外,他不是還偷看過鄧家姑娘洗澡么?

  李蒼玉當然看不到舅舅此刻光怪陸離的內心世界,他只想趁熱打鐵一鼓作氣把婚事給拒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真是萬惡的舊社會啊!

  “阿舅,強扭的瓜兒怎會甜?詩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伐柯伐柯其則不遠,我覯之子籩豆有踐。確實是鄧家姑娘非我所求,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定是無從談起!”

  這種時候,除了口才,還得有演技。

  李蒼玉誠意滿滿的撲通跪在了雪地里,“萬望阿舅,體諒成全!”

  “別叫我阿舅!”高玉恨得牙癢癢,“現在你長本事了,你是我舅!你是我親娘舅!我來給你做外甥!”

  李蒼玉作痛心疾首狀,“阿舅,你先別生氣。古有云…”

  “閉嘴!老子不想再聽你背詩經!”

  “其實,我家里還有一本楚辭…”

  “滾!”

  “阿舅息怒,子曰…”

  “…我滾!”高玉大步就走。

  咱可是中文系的!

  家里還有四個教書匠!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李蒼玉站起身來,不緊不忙的拍打身上的殘雪,“戲子不可怕,就怕戲子有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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