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3、博弈

　　陳維云與周起邦在海上把酒言歡的時候，李嘉成驅車抵達尖沙咀廣冬道的海港城。

　　下車后，他仰頭望見街對面海運大廈二樓的夢工廠logo，十幾米長的彩燈連成一片，熊貓阿寶圖案調皮的閃著燈眼，目視著下方潮水一樣的顧客。

　　86年4月份，陳維云從郭得勝手上換到這座黃金店鋪，經過一年半的運營，品牌早就打響出去，自從倫敦、豪華、普慶戲院陸續歇業，這間直營店扛起夢工廠連鎖旗艦大旗，營業額位列全港第二。

　　第一是傅玉龍家族打理的石湖墟直營店，主要是面積大，又地處北區，是夢工廠正版商品流通大陸的中轉站，今年元旦節開始，石湖墟的營業額與純利潤已經搶走冠軍寶座，每月雷打不動，誰也超越不了。

　　李嘉成站在街邊凝望幾分鐘，他其實很佩服陳維云的經商能力，對局勢的預見與捕捉更是高人一籌，他自愧不如。

　　但無論夢工廠取得的輝煌有多么閃耀，他都覺得十分刺眼。

　　自從陳維云抵港后，他的事業越來越不順，尤其去年丟失港燈，直接摧毀他三分之一的事業根基，他感覺陳維云在刻意針對他，上月夢工廠發布重組消息，這種感覺讓他越發強烈。

　　但他始終想不通，陳維云為什么要這樣做？

　　兩人有仇嗎？

　　不可能！

　　李嘉成百分之百的篤定，他或者他的親屬、朋友，從來沒有與陳維云爆發過沖突，相反他多次對陳維云展露善意姿態，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他是一個富有心計的商人，也極有耐心，擅長以柔克剛，以靜制動，天崩于前他也能心如止水，正如85年收購港燈，他從萌發念頭到控其到手，先后歷經四年，迫使怡和系大班西門•凱瑟克落入他的‘圈套’，最終以相當優惠的折讓價出售港燈給他。

　　79年他收購和記黃埔，更是他平生的巔峰之作，他借匯豐之力，兵不血刃，戰勝資產大其十多倍的龐然大物，他心術之精，讓全世界嘆為觀止，《時代周刊》不吝將‘天之驕子’冠他名前。

　　但他從不驕傲，也不自滿。

　　自他涉足商壇，不管做什么生意，無論應付朋友還是對手，他都不會情緒化，時刻都在權衡利弊，永遠都保持超人理智。

　　可是一想到陳維云，他發現自己的意志會崩亂，心性會動搖，關鍵是潛伏內心深處那股可怕的焦慮感，正在逐步蠶食他的雄心與信念。

　　他忽然深吸一口氣，強行驅逐陳維云，堅定的目光重新焦距在他的雙瞳上，不使他再被陳維云干擾。

　　他轉身進了海港城，九龍倉在這里修建一座五星級酒店，品牌是‘馬哥孛羅’，包玉港手上的物業。

　　這里有一場重要聚會。

　　酒店三樓的貴賓房內，收購置地的‘四巨頭’已經到了三位，新世界鄭雨彤習慣性保持著木訥面孔，假如換一身樸素行頭，他模樣與田間老農沒有什么不同，他眼睛又小，即使正襟危坐，看起來也像是昏昏欲睡。

　　旁邊的仲信榮先生與他形象截然相反，縱然瞇著眼睛也如同檢閱千軍萬馬，嚴肅、銳利、不茍言笑，這是他的特征。

　　包玉港是另外一種氣質，臉色帶著病態的虛弱，疾病正在折磨這位老人，這導致他無法保持經商的巔峰狀態，連脾氣也不那么柔和，

　　“阿成，你來的有點晚啊！”

　　他是在表達不滿，也只有他敢對李嘉成這么講話。

　　“堵了一會兒車。”李嘉成輕笑一下，坐在包玉港身邊，

　　“包生，月初我去了一趟美國，認識一位保健專家，已經約到香江，抽空你們聊一聊。”

　　“你有心了。”包玉港的語氣立馬緩和，淺露一絲笑容，卻也不廢話，

　　“置地股價已經被斬到7塊左右，與股災前相比跌了四成，怡和一定有所行動，在他們的融資方案執行之前，我們必須重提收購！”

　　他在三位合伙人身上緩慢瀏覽一遍，“我的個人意見，若協議不成，那就發要約。”

　　包玉港的態度很明顯，打價格戰！

　　有媒體曾經評價過，包氏收購就是一擲億金，速戰速決，以實力與對手較量，憑借財力優勢碾壓過去！正因包氏勇氣過人，卻也顯得韜略不足，因此包氏收購往往代價極昂，即使取勝也是‘慘勝’，如同他收購九龍倉那樣，拼了血本才勉強吞到肚子里。

　　案例擺在臺面上，包玉港慘勝，李嘉成智勝，所以包玉港技不如李嘉成。

　　但事實真是如此嗎？

　　包玉港絕對不是不善于用計謀，僅僅是九龍倉比較特殊而已。

　　85年的會德豐收購戰才是包玉港實力的真正展現，他從70年代末就開始布局，預見到全球航運業的危機，于是離海登岸。

　　他先把旗下環球巨輪以低價拋售給會德豐，一方面減少他的負債，另外一方面加大會德豐的負債，然后掉頭去狙擊會德豐，一戰功成。

　　會德豐是香江老牌四大洋行之一，主業是航運跟地產，也涉足其它諸多業務，單獨地產的盈利就能大過航運的負債，憑借會德豐讓包玉港完美登陸成功。

　　在陳維云看來，這樁收購案的經典程度不亞于李嘉成收購和黃。

　　所以包玉港與李嘉成是一類人，往好了說是老謀深算，往壞了說是老奸巨猾。

　　其實香江十大富豪的手腕都差不多，唯一與眾不同的只有劉欒雄，這位大腦袋擅長打突襲，屬于海盜式的PK王，打一架就跑，打的過就搶一筆，他從不玩持久戰。

　　這點和陳維云類似。

　　“包生，我并不贊同發要約。”李嘉成資金不足，假如發布要約，包玉港會成為財力主導，即使收購成功，置地的半數資產也要歸到包玉港旗下，當然這并不是李嘉成反對的首要因素，

　　“我們持股一成五，凱瑟克家族持股三成，要約一旦發起，只要他們堅決捍衛，我們失敗的幾率過半。”李嘉成分析入理，

　　“股災是良機，上個月置地市值還有三百億，一個月過去，已經下降到兩百億，我的意見是提高協議價，與股災前的報價持平，大約花費130億港幣。”

　　這就是置地的魅力所在，凈資產超過四百億，但市值才兩三百億。

　　“如果凱瑟克家族不答應呢？”包玉港搖著頭，

　　“英國佬歷來貪得無厭，吃準我們對置地念念不忘，會不停脅迫我們提價，提到什么程度才是頂兒？”

　　“我計算過，雖然提價，卻能確保我們最終收購成功，假如進行要約，我們不止要揮耗無底洞一樣的收購成本，還有失敗的大風險。”反正李嘉成主意已定，

　　“包生，如果你執意要約收購，那我只能放棄這項行動。”

　　這是李嘉成來前權衡利弊后做出的決定。

　　“你們兩個的看法呢？”包玉港望向鄭雨彤與榮先生。

　　“我覺得都可。”鄭雨彤入場晚，只能捏著鼻子做三兒，但他有自己的主見，

　　“無論協議還是狙擊，我都會參與，但是有一個前提，咱們不能散伙。”

　　他態度明確，要搞一塊搞，成功希望才大，如果散伙的話，那就不值得費心思啦。

　　“諸位，我覺得咱們有點人單力薄呀！”榮先生開口的時候，收斂了嚴肅作風，換上客氣口吻，他其實對置地沒有興趣，參與進來就是湊熱鬧，與港商打成一片，

　　“咱們是不是再找幾位幫手？人多力量大，如果咱們的財力再增加一倍，即使要約也有把握。”

　　包玉港與李嘉成對望一眼，不由回憶起股災前接觸香江財團的往事。

　　當初包玉港找了郭賀年，李嘉成找了李釗基，結果都被拒絕，起先他們沒有在意，但是陳維云在股災前宣布集資的時候，他們敏銳察覺到不妥。

　　他們決定大膽假設，或許會能打開一條新的局面。

　　“阿成，你說新地郭生與恒地李生，還有南洋的嘉里郭生與信和黃生，到底有沒有介入這筆生意？”包玉港聯想著說：

　　“要知道他們都是夢工廠的股東，阿云本事那么大，如果阿云提議搞置地，他們十有八九會跟隨。”

　　“我也是這么想的。”

　　幾個月前李嘉成曾經與包玉港提過這種推斷，最終被兩人否決，否決原因是陳維云等人不敢與他們爭奪置地，這會便宜鬼佬，讓全港華人恥笑，不過現在局勢不一樣，李嘉成又有了新看法，

　　“怡和系五大公司的股權結構比較獨特，凱瑟克家族持有怡和控股61.34，怡和控股持有怡和策略32.58，怡和策略持有怡和控股13.21、置地31.49、牛奶公司34.67、文華東方國際30.44。”

　　這就是怡和系財團的互控法寶，凱瑟克家族控制母公司，母公司控制怡和策略，怡和策略是橋梁，用來控制四大公司。

　　為什么要增加一座橋梁呢？防止債務拖累，當年怡和系發賣港燈就是債務造成的惡果，那時怡和系尚未分拆，只有母公司與置地，相互控股四成，誰知遇上83年地產大崩盤，置地欠了銀行133億港幣債務，差點拖垮母公司。

　　為了防止這種局面再次發生，怡和系設置了怡和策略這座橋梁，如果置地再出現債務危機，可以轉嫁到牛奶公司與文華東方國際，母公司可以平安無憂。

　　但這其中有一個隱患，假如怡和策略被敵意收購，那么包括置地、牛奶公司、文華東方國際將一同失陷，全部都有易主的風險。

　　那么怡和策略被狙擊的風險系數到底有多高？算一算股災前的市值可以看出來。

　　怡和控股：（倫敦股票市值）約50億英鎊，（港股市值）約300億港幣。

　　置地：港股約300億港幣。

　　牛奶國際：港股約200億港幣。

　　文華東方國際酒店：港股約150億港幣。

　　怡和策略只在香江交易所掛牌，股災前市值約250億，看上去不算特別龐大，可是一旦有人敵意收購怡和策略，旗下控股的四大上市公司股價會同時上漲，也就是說，收購難度會翻增四倍。

　　所以沒有人敢狙擊怡和策略。

　　怡和系設置的這套股權結構屬于銅墻鐵壁。

　　但他們很不幸運，倒霉的碰上大股災，目前五大上市公司的股價已經集體暴跌，給了狙擊者可乘之機。

　　不過即使如此，李嘉成四人仍舊不敢惦記，因為狙擊怡和策略，難度比狙擊置地高四倍。

　　“整個香江，沒有哪一間公司具備狙擊怡和策略的資格，但股災爆發后，夢工廠已經有了狙擊的實力！”

　　李嘉成抽絲剝繭一樣的做分析，

　　“而夢工廠那位陳生偏偏是雄心萬丈之輩，同時有豪膽下注，我個人認為，他不會放棄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有可能對怡和策略下手，其一他財力充足，其二夢工廠股價正在狂飆突進，如果他采用‘現金換股’的方式要約收購怡和策略，那么怡和系的小股東們有可能集體被策反。

　　假如我是那位陳生，我會拿狙擊怡和策略做要挾，逼迫凱瑟克家族發賣手上的置地股份，輕而易舉就能完成協議收購！”

　　這番言論讓其他三人倒吸一口涼氣。

　　“你的推論很大膽。”包玉港表情凝重，

　　“如果推論是事實，那么阿云很快就會行動，即使我們去找他，他也不會允許我們注資聯合，看來這筆生意與我們無緣了。”

　　“不！”李嘉成擲地有聲的說：

　　“他一個人鯨吞不了怡和策略，即使加上郭、李、郭、黃那批夢工廠股東，也充其量是得到置地，但假如我們四人也與他聯手，他就有希望拿下怡和策略，把置地、牛奶公司、文華東方國際都收入囊中！”

　　這可能嗎？等同于搞垮怡和系。

　　“阿成，我們四人對阿云有什么作用嗎？”包玉港思維變慢，一時半刻沒有反應過來。

　　“作用在于…”

　　“在于打壓怡和系五大公司的股價。”鄭雨彤代替李嘉成回答：

　　“陳生一個人頂在臺面，與怡和系要約博弈，我們所有人在市場砸盤怡和股票，壓低陳生的收購成本。”

　　砸盤一般是大股東在砸，因為他們手上股票多，輕易能把股價打下去，非大股東砸盤，需要籌集雄厚資金。

　　李嘉成的想法很瘋狂，兩名富豪砸盤一支怡和股票，壓住五大上市公司，不讓股價上漲，以此保護陳維云要約成功。

　　陳維云自己不能砸，因為他的資金在要約期內會被港交所鎖定。

　　如果陳維云能夠成功，大家皆大歡喜，假如失敗，那就意味著怡和五大股票都在猛漲，到時可以拋售離場，不會有虧損，但是置地也要一同失去。

　　陳維云會冒這個險嗎？

　　李嘉成猜不到。

　　包玉港此時已經弄明白全盤計劃，他對三人說，

　　“一切都還是基于假設，我會親自找阿云談一談，等我拿到阿云的真實決策，咱們再碰頭。”

　　阿云先生如果聽到他們對話，不知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