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開濟的這聲示警,看上去很仗義,其實沒安好心。
若是真心示警,一個字“跑”就完了。
他說了很多字,整段話的邏輯重音,落在了“這東西不是人”這六個字上面。
老頭兒今年六十多了,正應了那句俗話,人老奸馬老滑。
尤其是他們牧門這一脈,近百年來衰敗得不成樣子,整個牧門門檻最高的也不過七寸,就是遠在外興安嶺,疑似絕嗣的水牧劉家。
陶家五寸門檻,算是牧門里極少數混得還不錯的家族。
陶開濟作為一家之主,腦子要是不靈光,陶家全家老小兩百多號人,早就在門里除名了。
無論什么圈子都是這樣,風光永遠在頂峰。
中層和底層,那就只能錙銖必較,甚至動不動以命相搏。
死道友,好過死貧道。
凝脂非人,這事兒陶開濟作為一名老牧人,早就看出來了。
早不說晚不說,偏偏在這個時候點出來,無非就是想換一個活命的機會。
在場的三個人,荊旬被凝脂救助過,有報恩之心。
吳貴駟更別提了,這小子鬼迷心竅,看上這個東西了。
“這東西不是人”六個字扔出去,跟這兩人幾天來在腦子里形成的觀念和產生的情緒,是有巨大沖突的,腦子肯定反應不過來。
而就趁著吳貴駟和荊旬愣神的當口,陶開濟腳下一點,人就已經竄出去十幾米了。
老頭別看六十多了,身體上的能耐可不差,就算懷里的牧獸如今派不上用場,五寸那還是實打實的。
老牧人這幾天苦思冥想,這東西的來路,他多少有些眉目。
牧門的牧獸,和獵門的豢靈,其實是一回事兒。
這世上所有的牧獸豢靈加起來,最厲害的是三樣東西。
這三樣東西,門里有句話,叫做“龍鳳呈祥,白首至尊”。
水牧劉家的巴蛇,這是龍,力量和體型舉世無雙。
獵門林家的八哥,這是鳳,聰慧絕頂,能御百鳥。
可龍鳳加在一起,也不如一頭白首至尊。
白首至尊,那不是一般的白首飛尸。
一般白首飛尸,無論野生的,還是曹家后來豢養的,知道了情報,九寸能耐的門里人是可以對付的。
白首至尊那就不一樣了,那是飛尸之王。
哪怕是門里的至尊級人物,比如獵門的魁首、刺客世家的大家主、拳師協會的大宗師、海客聯盟的盟主,跟一頭尸王對上,那也是兇多吉少。
這東西,是豢靈牧獸中的至尊,擱在上古時期,那是兇獸窮奇中的王者。
也只有這個東西,才能對陶開濟懷里的牧獸,有那么大的血脈壓制。
這個判斷,本來陶開濟還將信將疑,結果這會兒眼看凝脂留下了血淚,發狂在即,陶開濟懷里一直大小便失禁、顫顫巍巍的詭貂,直接就蹬腿了。
一只門里評價非常不錯,堪稱上品的牧獸,活活嚇死。
那還猶豫什么呢?
跑唄!
這會兒陶開濟是只恨爹媽少生兩條腿,一身力氣全用上了。
這兒是高原環境,缺氧。
老頭跑出去幾十米,腦子就犯暈乎,腳下一個趔趄人就撲地上了。
逃命這個事兒,陶開濟這幾十年,干了不止一次了。
但像這次這么拼命,是頭一回。
老頭腦子有些暈了,但心里還很清楚。
活活跑死,那就跑死了,至少有個全尸,比被那東西碎尸萬段了強。
陶開濟到底還是如愿了。
他留了個全尸。
但不是因為他能跑,而是因為他很瘦。
他的皮下脂肪很薄,哪怕全被震碎了,也不足以破出皮膚。
跟他情況相似的,還有荊旬。
這個病秧子本來就是皮包骨。
最慘的,是對凝脂一往情深的吳貴駟。
小伙子骨肉勻稱。
在尸王凝脂揚天長嘯之際,他就跟一個被踢爆了的油罐子似的。
“嘭”地一聲。
灑了一地的,不是紅色的血,而是黃色的油。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距離云秀兒帶著苗成云離開,解除了眾人的禁制,不過一分鐘不到。
距離陶開濟示警,也不過十來秒。
而尸王凝脂留著血淚,揚天長嘯,不過一秒鐘不到,三個門里人就倒下了兩個。
吳貴駟沒倒下。
他身上油和皮膚已經炸沒了,人卻沒倒下。
他是吳家兩百年來最出色的修力天才,用吳家東拼西湊勉強五寸的傳承,硬生生修到了七寸的能耐。
他生命力之旺盛,遠非一個六十歲的瘦老頭,和一個四十多的病秧子可比。
他皮膚上的神經都已經炸沒了,現在反而感受不到身體的疼痛。
但在高頻音波的攻擊下,他神智已經不那么清楚了,只有心里最深的那道執念還在支撐著他。
吳貴駟整個人血肉模糊,往凝脂所在的方向走了兩步,來到凝脂跟前。
他看著身前的這個“女人”,伸手摸了摸“她”的臉。
凝脂對面前的所有人都不管不顧,只是仰頭哭著。
“她”張著嘴,無聲哭泣。
但“她”嗓子里發出來的音波,卻能瞬間致命。
吳貴駟垂死之人,手當然沒那么穩,他摸到了凝脂的眼睛。
凝脂眼睛上的美瞳,被抹了下來,露出一只棗核狀豎立著的紅色瞳仁。
吳貴駟整個人呆滯了一下,啞聲道:“這怎么可能呢?”
說完這句話,他跪倒在地,就此死去。
它身子一晃,消失在了原地。
珠穆朗瑪峰的半山腰上,兩道身影飛快地起落著。
云秀兒和苗成云兩人,在決定離開之后,就一刻不停,以各自最快的速度趕路。
他們知道,尸王凝脂一旦發狂,次聲波和高頻聲波的影響范圍極大,要是腳下慢一些,就會被波及到。
苗成云本以為以凝脂跟自己的感情,在自己在場的情況下,應該不會發狂。
這種預估的結果,沒有被驗證,因為凝脂發狂的時候,苗成云人已經走了。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苗成云那是一身冷汗。
好死不死,去試這種事情干嘛?
還真被秀兒姐說對了,自己之前腦子有些發熱。
一想到云秀兒,苗成云往旁邊看了一眼,不由得又一陣暗自詫異。
云秀兒,他是真怕。
這種害怕,并不是在戰力上的畏懼,而是童年陰影造成的。
至少在戰力上,苗成云覺得自己跟云秀兒相比,應該算是各有所長。
正面打,確實打不過,那是因為云家人的傳承實在太厲害,直接剝奪人類的感知能力,沒法打。
歷史上云家人只要“悟靈”成功,練成了自家傳承,那就是無敵的。
當年的獵門四杰,林樂山、苗光啟、云悅心、曹余生,其中三個男人都是獵門一時之杰,可全綁在一塊兒,也不是云悅心的對手。
只是,至少在身體能耐上,苗成云有足夠的自信。
這世上,論身體能耐,只有自家老爺子比自己強,但再有五六年,情況就會有所不同。
也許北歐那個公主,被山閻王改造了身體之后,能跟自己過過手。
林朔,也能在自己手里撐幾招。
除了這三個人,其他人,苗成云壓根沒放在眼里。
可是眼下,自己正在全力趕路,云秀兒居然在速度上能跟上自己,這就讓苗成云有些佩服了。
獵門之中,林章修力、曹苗借物、云蘇煉神,這是各家傳承的路子。
云家和蘇家都煉神,但有區別,蘇家其實是兼顧修力的,他們修得不是林章兩家的剛猛路子,而是陰柔之力。
只有云家,自古以來都是純粹的煉神,他們在身體上的能耐,比常人是強一點兒,但擱在門里那就是廢物。
哪怕當年的云悅心,也是如此。
可眼下的云秀兒,顯然不是這個路數。
苗成云小時候是覺得她很強,打不過她。
等自己開始長力氣了,云秀兒也就不再跟他動手了,沒幾年之后,她又回到了云家,兩人斷了聯系。
如今苗成云在修行上,也算有所成就,結果回過頭一看云秀兒。
你秀兒姐,還是你秀兒姐。
既然腳下速度跟得上,動手的速度也就跟得上。
速度能跟上,力量也就差不了太多。
一個不修力的云家人,在身體修行上能到這個程度,苗成云心里服氣了。
同時他心里也很警醒,心想不行,我還是得去把Anne追到手,否則真的按老爺子的意愿,跟云秀兒成婚生下子嗣。
那童年的陰影,豈不是要成為一生的陰影?
苗成云心思一雜,腳下不由得就慢了幾分。
身后的云秀兒,這就趕上來了,問道:“怎么?這幾年被女人掏空了身子,沒力氣了?”
“秀兒姐,你這話說的。”苗成云無奈到,“我不是那種人。”
“少跟我裝蒜,你是哪種人瞞得過我嗎?”云秀兒白了他一眼,“別廢話了,趕緊,我們可能還沒跑出尸王的音波攻擊范圍。”
“嗯。”苗成云應了一聲。
剛要腳下發力,苗成云只覺得腦子“嗡”地一聲,隨后全身上下,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完了,怕什么來什么,緊趕慢趕,還是沒來得及。
苗成云趕緊看向身邊的云秀兒,他心里清楚,凝脂的音波攻擊,對女人的傷害尤其大。
凝脂的高頻聲波,影響的是人類神經系統,以云家人在這方面的能耐,應該是能免疫的。
但是次聲波攻擊,云家人沒辦法。
女人體脂率天生就高,比男人更怕凝脂這種性質的次聲波攻擊。
結果苗成云一眼看過去,發現云秀兒沒什么事兒。
然后他自己,也感覺好像沒什么事兒了。
苗成云心里有些奇怪,心想難道跑出范圍了?
不對,音波影響,隨著距離拉遠,應該是漸弱的。
剛才自己那么大感覺,不可能幾步路就沒了。
再抬頭一看,前面站著個人,苗成云明白了,趕緊停下了步子。
他身邊的云秀兒,也停了下來。
“先生,您這么親自來了?”云秀兒說道。
兩人身前十米,頭發花白的苗光啟,就站在冰天雪地里,手里拿著個黑匣子,看著兩人直搖頭:“不放心吶。”
苗成云估計,他手上的黑匣子,就是凝脂音波攻擊忽然消失的原因。
云秀兒臉上一僵,說道:“先生,您不放心我嗎?”
“不是。”苗光啟笑了笑,隨后抬頭看著珠穆朗瑪峰,“我當然是放心秀兒的,我只是不放心山上的情況。”
云秀兒點頭道:“您是怕這里的局面失控嗎?”
“是有這個原因。”苗光啟說道,“另外,我也是時候跟他們說一些事情了。當然前提是,他們活得下來。”
“老頭子,我估計林朔確實不是凝脂的對手。”苗成云說道,“你來的正好,不然我還真拿凝脂沒什么辦法。我看不如這樣吧,這次凝脂除掉了林朔之后,以后咱把她關起來算了,別放出來了,就當寵物養吧。”
苗光啟抬眼看了苗成云一眼,隨后對云秀兒說道:“秀兒,我當年跟他這么大的時候,真沒這么蠢,這個你千萬不要誤會。”
“先生,我知道的。”云秀兒微微笑著,點了點頭。
“老頭子…”苗成云有些羞憤交加。
“閉嘴。”苗光啟白了自己“兒子”一眼,“你跟我上山,一起旁觀這場戰斗。
你給我好好看一看,一個多月后,你要面對的對手,到底有多么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