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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五章 兩千年前,血與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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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越西甌人,一個可怕到殘忍的種族。

  當秦軍舉起屠刀揮向那些手無寸鐵的婦孺之時,沒有人眼中露出懼意。

  男人、女人、老人,甚至只有半人高的孩子都能舉起隨手可抄起的物什奮力抵抗。魚叉、木叉、竿子,甚至還有石頭,只要是能作為武器使用的,什么都有。

  久經沙陣的秦軍都被這樣的悍蠻給震驚了,然而,這只是些村民,沒有武力也沒有武器的村民而已。

  摧枯拉朽,不過幾息的功夫,血飲屠刀,滴滴濾下滲入腳下的泥土里。

  被追趕到山林中的村民,像猴子一般瞬間就攀上高大的樹木,無數箭矢劃過空氣急射而出,將這些南蠻子們一一射落。

  掙扎著,被箭扎在身上渾像只刺猬一般還能睜著血紅的眼撲向秦兵。這到底是一個什么的生物?這是人嗎?將軍說他們只要腳沾地就會活過來,不行,得把他們吊起來。

  是啊。得吊起來。于是,一具又一具村民的尸首被秦兵們用繩索勒住脖子、像曬肉干似地掛在樹上。

  西甌軍悄無聲息地沒入密林,刺鼻的血腥氣濃重到掩去了山林原來的青草氣。整個世界就像人間煉獄一般,那些被掛在樹上的尸體早已沒了氣息。

  食腐的鳥類啃食著這些戰爭的饋贈,在它們眼中這是一場盛大的宴會。尸體被啄開,依稀還有血滲出。一滴兩滴,滴滴落在剛剛來到這處的西甌軍士卒們的頭頂。

  他們抬頭,驚愕、憤怒、痛絕,他們想要暴起殺人。殺光那些屠戮他們同族的兇手…

  …日上三竿,土屋內,干草堆上,神蓢從噩夢中驚醒。

  那一具又一具猙獰的尸首,一雙又一雙腥紅的血眼,一滴又一滴將要凝固、散發著腐臭的血液…她仿佛能聽到他們臨死前的怒吼,那種概不能戰的絕望呼叫縈繞于腦海之中。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將心神一點一點凝聚起來,眨了眨眼,從草堆上起身。擇去沾在衣裳上的枯草,走去屋外。少年就坐在門口的土坎上,回頭對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阿蓢,晚上是不是要殺過去。我也要去。”少年站起身,拍拍身后的灰土。

  兩人并肩走到溪澗旁,一陣牛飲,順勢洗了把臉。神蓢看了少年一眼,勾起一邊唇角抿了抿。

  “阿蓢,這個給你。”少年取出布條包著的晶體,湊到她面前,“六月找來的,苦的緊,不過有滋味。”

  神蓢看了眼晶體,眼中的驚愕之色一閃而過,笑笑將之收起放回到少年手中,“鹽塊你留著,等我回來了,烤肉吃。”

  簡單的說話,少年聽懂了,氣急地一步邁到她面前,“阿蓢,我都十九了,別人家兒郎十九都當爹了,我就是不想有牽掛。我不管,我要同你們一起去。”

  神蓢沒有說什么,點點頭說:“彌生,我想吃蒲子草,你去林子沿邊采一點。”

  少年微微皺了皺眉,也沒想太過,轉身跑到土屋旁拎起一塊破布就往林腳邊跑去。

  蒲子草,現在叫婆婆丁。

  兩千年前的模樣與現世也別無二致,至于滋味,其實并不怎么好。沒有調料的蒲子草苦味更濃。

  少年不知道她為何獨愛這種奇怪的味道,直到后來,他才明白,原來她并不是真的喜歡,只不過是想要將更多的食物留給他罷了。

  少年走了,姬戎淵來了。拉著她進屋,從懷里掏出一柄鋒利的短劍塞進她手里。

  神蓢看著手中的短劍,又看了看姬戎淵,沒有別的說話,從懷里掏出一柄極為普通的匕首放在姬戎淵手上。

  繼而,神蓢將固定著發長的木簪取下一并交給他,“這是我娘留下的,如果我回不來,幫我給彌生。”

  姬戎淵將兩樣東西收到衣襟的內袋里,抬眼看向她,“阿蓢,你答應我,一定得回來!”

  沉默。再無別的說話。

  那時的人命很賤,西甌人的命,更賤。

  這天下還沒有盡歸強秦之時,楚國就多次發兵征討,打來打去,上位者穩座泰山,‘泰山’底下尸骨累累血流成河。

  螻蟻嘛,死了會有新的螻蟻出生。等長到一定年紀再去填山。這似乎是那時多數人不可逆的命運。

  民眾就像王家種的韭菜,時辰到了就割一茬。茬茬不錯過,有多少人能活過三十歲?大多長到十五六,就已經半只腳踏進棺材了。

  百越西甌人這種原本生活于叢林山野的純樸山民,全都被逼得變成了悍不畏死的野獸。

  因為他們不想被當作韭菜一樣收割,他們想活得不像螻蟻。

  他們原本是叢林里與自然和平相處,靠山吃山靠河吃河最原始干凈的人,憑什么要去被別人奴役?

  楚國被滅了!被滅了?那是不是沒人來打我們了?秦軍?秦軍那么大老遠的來打我們?

  為什么啊?我們做錯什么了?我們就想在山林里抓抓野豬,逮逮兔子,去溪里撈撈魚,這樣也不行嗎?

  不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不聽話?不聽話就得死!

  死就死嘛,反正聽話也得死,那我就不聽話了。我們命賤,賤也要賤得有尊嚴。賤也要賤得有骨氣,不是你們想割就割的雜草。

  是的,要有尊嚴!雖然神蓢大字不識幾個,也不明白何謂尊嚴。但她心里很清楚,西甌人是不怕死的。

  “戎淵,你覺不覺得我們彌生將來肯定能干大事。你得幫我看好他,一定要看好!”

  姬戎淵沉默著,說不出一句話。他知道她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她勇敢、果決,她從不做無謂的事情。也不多說無謂的話,然而,此時她卻難得地說出了這樣的話語。她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其實,他又何嘗不是呢?只是天性猶豫,不夠果斷,雖然已經馬上走到最后一刻了,可心中仍寄望于某種不可能的事情。

  那時候還沒有奇跡這個詞,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自己期盼的東西,叫做奇跡。

  然而,奇跡,真的發生了!只不過,一切,都晚了。

  是夜,姐弟倆就著一把蒲子草,塞一口肉就舔一下那苦得發澀的鹽石。竟是吃得有滋有味。

  “彌生。”

  “啊?”

  “你就不能喊我一聲阿姐?”20

  “我不喊。”

  “為啥?你小時候最喜歡跟著阿姐去山林里逮兔子、割蒲子草采磨子了。怎么現在喊個阿姐都不肯了?”

  “你都說了,那是小時候。”

  “你再大,在阿姐這里,你也是那個小彌生。”

  “小...別管我叫小彌生了,我都多大人了,還那么喊,別人會笑我的。

  你不知道狼圖、灰牙他們就笑我仗著有你,才能入的西甌軍。我再喊你…那啥,不得被人笑死去。”

  “別聽他們胡說,自己的路自己走。彌生,阿姐相信你一定能干成大事!”

  微弱的火光里,少年定定地看著他的長姐。

  他們兄弟四人,現在就剩他倆了。二哥和三哥都死了,他就剩下這個長姐了。

  兩人相差七歲,所以任何事情她都讓著他,但同時也對他很嚴厲。偷個懶被發現了就是一頓暴揍,也不管他長到多大了,還是不管不顧地朝面門打。

  很久以后,他終于想明白了。

  她早就知道自己護不了他一輩子,她會離開,離開之后他的生命就得由他自己守護。沒有人再能像她一樣時刻在他身邊站著,像道神鬼不侵的圖騰一般。

  很久以后,當他轉身再也看不到身邊佇立著的那個身影之時,他才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火光里的少年很高興。她很少夸贊他,總是責罵他刀端的不穩、箭射的不遠,臂力不足下盤虛晃…

  “阿蓢,你說將來我也能像桀駿哥一樣統領西甌軍不?多威風呀,到時候我一定給你弄一套像樣的甲胄。”

  少年憧憬著想象中的遠大未來,得意洋洋地沖長姐揚了揚下巴。

  ‘啪’一根極細的竹枝拋向他,反應敏捷地接住。少年兩眼放光,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吹箭很好用,但一定要小心,戎淵的毒很厲害,別沒殺敵自己先中招了。”神蓢吃完最后一塊肉,將晶體包回到布頭里也一并交給少年。

  兩人在溪水里清洗完后,走草屋走去。此時,姬戎淵和桀駿等人已經在屋內等候著了。

  甚至沒有多余的說話,幾人檢查武器,又以黑泥抹臉、手等,將一切露在外面的肌膚涂了個遍。

  一行人出了屋,姬戎淵深深地看了神蓢一眼。什么都不用說,她懂。回應他的眼神,只點了點頭。轉頭沒入黑暗中。

  密林里等候著數不清的西甌兵卒,一聲清亮的低鳴聲響起。不知道的會以為這是某種林鳥發出的,但這是他們之間的密號。每個西甌人都懂的密號。

  “彌生,你跟渾長叔走一道。別跟著我。”神蓢指向隊伍最后面的年長男子對少年厲聲說道。

  少年只愣了片刻,便沉默地停在原地。

  她的身影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不一時便再也看不見了。這一刻,少年的心中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

  他突然很想跑上去,叫她一聲‘阿姐’。

  但是,來不及了。

  夜刺的序幕已經打開,此時若私自行動,他將會讓所有人都陷入到可怕的危機中。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能跟在她身邊,每次打仗,她不都護在他身邊嗎?可是他不敢問,也不能問。因為,上了戰場,她的話便是最高階的軍令。

  “彌生。”隊尾的渾長大叔輕拍一記,將他有些失神的心思拉了回來。“跟緊了,咱們是壓尾的,到時候包合殺就是咱的事情,你可別閃神了。要死的!”

  渾長叔的一句話,激起了少年心中的殺意。眉眼跳了一下,低頭沉默緊緊跟著隊伍急行于茂密的叢林灌木之中。

  隨著鳴叫的密號,一路行行停停,停停行行,終于來到了火光盛明的一處營地。

  夜刺,人不在多,在精。

  清一水,全是西甌軍中最優秀的士兵。由將領桀駿帶隊,三名頂級刺客,其它七百余眾分做一百人五隊,兩百人一隊壓尾。

  一隊直沖營門,引秦兵出襲,左右各兩隊包抄。再分兩隊包后突進,前后夾擊。

  北彌生所在的壓尾隊,匿于山林周邊視情況做支援突進,或者襲殺追趕的秦軍。

  計策是智者姬戎淵與桀駿商量定下的,但他們都知道,事實上這是兵行險招。

  七百對三千,首先人數上就有著莫大的差距,其次,這是攻而非守。

  秦軍在密林的另一端安營,卻沒有急著突過密林先向自己這邊進攻,一是因為對方不知道自己這邊到底兵力幾何,二是密林對他們來說太過危險。

  最重要的是,較于攻來說顯然守是最穩妥的。他們在等待支援,一旦大批秦軍來到這片山林,那么,以西甌軍的數量,還不是甕中捉鱉手到擒來。

  暗夜里,密林之中偶有窸窣聲響起。但這聲音極其微弱,弱到并沒有引起游走于營地外圍的巡邏兵卒與斥候的注意。

  突然,一道寒光亮起。一名正在小解的斥候倒地,又一道寒光,正背對著密林的兵卒伏身…

  一道又一道寒光之下,整個營地外圍所有的秦兵已經被清理干凈了。

  ‘咴咴咴’密號響起,隱于黑暗中的西甌兵悄無聲息向營地內部摸去。

  不一時,便聽得內里響起陣陣慘叫與喊殺聲。

  依計劃,這隊作為誘餌的兵卒并未戀戰,殺得差不多了,便轉身迅速往營地外跑,邊跑邊不停將營地里所有能碰到的物件打翻在地。

  登時,一片火光熊熊燃起,干枯粗大的木條是火焰最喜歡的‘食物’。

  火苗貪婪地吞食著一切它所能碰到的東西,包括,那些奔跑逃離的、緊緊追趕的兩方兵士。

  有秦兵倒地,身邊便有人圍合過來幫著將其身上的火撲滅,而少數幾個逃離過程中、身上著了火的西甌兵抬眼看了看同伴遠去的背影。轉身,向身后的秦軍撲去…

  燃燒吧,去死吧,一起下地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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