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哭。
高臺下,迎面吹來的清風吹動少年的額發,段立崢怔怔抬頭看向高臺上的少女。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流淚。
宋懷竹面具里霧靄迷深的眼睛搖晃著更濃的霧氣。
在英國公府地下的密室,在那樣生死顛倒的劇痛里,她沒有哭。
在五曲隱屏峰上,在那樣顛倒是非的不公對待下,她沒有哭。
但此時在高臺上,那名少女肩膀上還扎著雪亮的長劍,第一次潸然淚下。
阮清跪在她的對面,握劍的手不斷顫抖,她的身體不斷顫抖,她的心靈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樣的情況,但作為一個劍客,她知道不能抽劍。
朱鸞沒有流血。
那是因為插在她身體里的刀刃擋住了血管,但如果拔劍,反而還會立刻流血。
她不能讓她的殿下流血。
而她…迄今為止到底干了什么?
她居然…
阮清的腦子里亂成了一團,能將只有她們兩人知道的對話復述出來的人。
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
她的殿下回來了,但為什么,她與她的殿下會是這樣一個相逢的情景。
她手中的劍插入她心心念念那個人的身體里的情形。
她差點殺了她。
用自己的劍,殺了她。
她到底…是為了什么成為一個劍客的呢?
阮清的視野再一次模糊起來。
是了,是她自己要求成為一個劍客的。
“聽說你在新主子那挨打了?”
在公主去世后的第三個月,小宮女阮阮第一次得到了天后娘娘的召見。
在過去的三個月里,她從無到有的學會了宮里的所有明里暗里的規矩。
仿佛在一夜之間長大了。
以一身青紫為代價,明白了這個世界的真實,但奇異的是,她卻并不為挨打而感到痛苦。
她似乎在前面的九年揮霍完了她所有的福氣,又在三個月之前的那個黑夜揮霍完了所有的悲傷欣喜。
唯一留下她心里,隨著時間流逝反而越扎越深的,只有一個情緒。
就是不甘。
和后悔。
她后悔她什么都不曾做。
站在熊熊大火前,她甚至都沒有資格悲傷。畢竟她從未派上任何用場,只是在殿下的寵愛和庇護下的,最沒用的,被所有人忽略的,只能抱著糖果流淚的小丫頭。
她的靠山倒了,所有平常和她有過節宮女都等著看她的熱鬧。
但讓所有人意外的是,那個小宮女只是沉默地承受這一切。連阮清自己都沒想要,幾乎嬌生慣養長大的自己,原來有那么強的忍耐力。
這份承受力讓所有看著她長大的嬤嬤們都驚訝不已。
到這里,小宮女阮阮的人生似乎已經確定了。
打罵也好,欺辱也好,習慣了也沒什么,畢竟誰也不會再關心她如何了。
她會在這個宮里陰郁又沉默地活下去,最后在二十歲后放出宮嫁人,要么盤起頭發,成為一個沉默討人厭的老嬤嬤。
而曾經在她生命力出現過的那道光,會埋在她的心底,她只能任那個心底的傷口存在,或者遺忘,或者永遠不忘。
她原本是這樣以為的。
直到她誠惶誠恐地受到了陛下的召見。
阮清實在不知道皇帝陛下找她一個小宮女能有什么事,也許是終于到了追責她擅離職守的時候了吧。
在最后一刻,她沒有守在她的殿下身邊。
想通這一點,阮清反而輕松了許多。
心底的那個傷口突然就不疼了。
在見到那位之前,小宮女阮阮曾經在想,那位痛失愛女的娘娘,想必會讓她永遠去陪她的殿下吧。
這樣其實也不錯。
但真當她跪在冰冷的青磚上,俯身將額頭貼在地面上時,卻不曾想從頭頂上傳來這樣的一句話。
“聽說你在新主子那挨打了?”
阮清愣了愣,如果是過去的小宮女阮阮,此時一定會點頭稱是吧。
她曾經是被其他宮女推了一把也要向公主殿下告狀的人。
但此時聽著那位坐在云端之上的女人的問話,阮清卻沉默了。
“回陛下,沒有的事,奴婢過的很好。”
這就是她當時的回答。
然后上面就沉默了。
阮清一動不動跪在地上,心如止水地等著最后的裁決。她從未覺得如此平靜。
她已經能接受所有結局,哪怕以此身承受那位母親的所有怒火,她都心甘情愿。
然而,在長久的沉默之后,上面卻傳來那個女子更平靜的聲音。
“我放你出宮吧。”
她沒有自稱朕。
據說現在的陛下很不習慣這個自稱,除了上朝很少用,但阮清還是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話…并見到這樣的人。
這個人的身份,自稱和她話語里的內容讓當時的阮清極為震驚,震驚到忘記了剛學會的禮數,愣愣地抬起頭。
她看到那個面色蒼白的女子,眼中的神情。
然后阮清就明白。
和她的殿下,一模一樣的眼神。
“陛下,奴婢惶恐…”即便如此,阮清咬緊嘴唇,深吸了一口氣囁喏出聲。
沒有責罵,沒有遷怒,卻反而說出了放她出宮。
“沒關系,”龍椅之上的那個女人笑了笑,“我知道你待在這里不開心。”
“原諒我在三個月后才來得及處理你的事。”
她說,讓自己原諒她。
這樣一個人,讓自己原諒她。
阮清的腦子里一片空白,隨后只感到大滴的淚水涌出眼眶。
當時她為什么會哭呢?
想必是她自己覺得,她根本不值得原諒,更不值得這個人的原諒。
而高臺上的那個人,甚至像是連她的心思都能猜到,只是溫和地開口。
“你不必感到自責,我的女兒一直有一個心愿。”
阮清看見龍椅上那個一直平靜的女人,在說出這句話時第一次露出了難抑的悲傷。
“她和我說過,希望你能快樂地長大,能按照自己的選擇活著。”
“而她現在不在了,就讓我代替她,實現她這個心愿吧。”
在聽到女兒這個詞之時,阮清就如遭重擊。
她以為她忘記了,但她終不能忘。
阮清的視野模糊起來。
在明亮的日光里,那個蹲下將糖塊捧到她面前的少女。
她說。
“阮阮,我希望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