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鄉試考官人選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朱鸞正在靈巖寺的禪房里和晉陽公主一起看書。
朱鸞席地而坐,手上拿著天泉書院發的時文冊子,手上拿著飽蘸朱砂的狼毫。
不僅僅是手上有書,她整個人身邊還散落著無數書籍和竹簡,看上去就是像是在書堆里作窩的雛鳥。
而晉陽公主對此情景習以為常,斜倚在不遠處,腿上攤著一本佛經,兩人的中間放著一盤點心。
聽完身邊人的匯報,晉陽公主將剛拿到手里的點心放了回去。
“居然是方伯年啊…”晉陽公主將密信拿到手里,“他那把年紀都可以致仕了,還往徽州跑也不嫌累。”
“方伯年么…”朱鸞從書堆里抬起頭,注視著窗外沒有說話,手上的狼毫也停在半空中,一滴大顆的朱砂從筆頭滾落,落在她雪白的衣裙上,綻開一朵艷紅色的花,就像是血一般。
這真是意想不到的人選。
“是誰不好,偏偏是他,”晉陽公主長嘆一口氣,“這安排簡直像是跟你有仇一般。”
前世和公主最不對付的老臣居然成為了徽州鄉試的監考官,可不是有仇么。
朱鸞皺起眉頭,“密報上面有說是誰舉薦的嗎?”
內閣閣老不可能毛遂自薦,那自然就是有人舉薦。
“這我倒沒注意,我找找。”晉陽公主一愣往下翻了翻,看著紙箋上寫的名字,瞪大了眼睛。
“這…”
“怎么了?”晉陽公主許久沒有說話,朱鸞開口問道。
雖然人選她心里已經有數了。
“是姐…”晉陽公主剛開口,朱鸞就抬頭看了她一眼,晉陽公主趕緊把嘴里的姐夫咽了進去,道:“是吏部尚書,段浩初。”
禪房里陷入了沉默。
朱鸞低頭看著被朱砂染紅的裙子。
很好。
很好很強大。
“這樣看來他的確最近在朝堂上混的不錯,”朱鸞道,“連閣老都舉薦了”,她頓了頓道:“陛下也由著他。”
晉陽公主又嘆了口氣,“想必不是陛下由著他,而是桑國師沒有反對罷。”
“是嗎?”朱鸞瞇起眼睛,她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站在成宗皇帝后如煙似霧一般的男人,“桑榆的影響力居然已經如此。”
“等你到了神都就知道了,”晉陽公主的臉色沉了下來,“更駭人聽聞的事還多著呢。”
“那可真是,”朱鸞重新蘸了一下筆,提筆在時文冊子上勾勒著,“弄的我都不敢回去了。”
晉陽公主哼了一聲,“看你在徽州樂不思蜀的樣子,就這樣待在徽州似乎也不錯。”
朱鸞笑了笑,“人生要及時行樂啊。”
晉陽公主伸手拿了一塊點心,她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
“皇姐,你有沒有想過,就這樣不去神都,不去爭什么國士,不去見古石叔,就這樣在徽州,作為英國公府的九小姐活下去?”晉陽公主看著書堆中身形纖細的女子突然問道。
書太多了,那個年幼的女孩子身處其中,如同被埋了進去一般。
最近,隨著相處的時間越來越長,朱九小姐的身形逐漸在晉陽公主的眼中清晰起來。
“這里本來就是你的家鄉,”晉陽公主幽幽地說道,“你現在有和你血脈相連的親人,有師長,有同伴。”
晉陽公主和公主相處的時間實在太短,但即便如此,她也知道,做朱九小姐遠比做公主輕松。
更何況自己的母親,天后娘娘之死,這背后的水到底有多深,連晉陽公主自己都無法想象。
如果自己的母親真的是被害死的,自己到底要不要為她報仇?
晉陽公主可以毫不猶豫地說自己不敢,而且并不會愧疚。
因為她相信自己的兄長也不敢。
無論是皇族,還是后族,沒人敢說出這句話,做這件事。
所以就這樣過了八年。
直到八年后,她在遙遠的徽州,在前往父親曾經賜名的佛寺的途中,被一個橫沖直撞的少女用暗器抵在額頭上的時候。
那被隱藏在水面下無人敢觸及的東西才重新被人提起。
“你會回去嗎?不,不是回去,”晉陽公主頓了頓,“你會去嗎?去神都?”
去那個凝聚了血與火,發生了太多事,有太多的人的地方。
朱鸞手中的筆停在了半空。
晉陽公主的意思她明白。
就在這個時候,不等她的回答,晉陽公主突然嘆了口氣,幽幽說道,“但你還是會回去的吧。”
肯定的語氣。
之前的試探和玩世不恭全部不見。
朱鸞偏過頭意外地看了一眼晉陽公主,“嗯,你說的對。我肯定要回去的。”
公主已經死了。
現在的她是朱瑛。
但不是原來的那個朱瑛。
她的記憶雖然不完全,但那些記憶毫無疑問是她的組成成分。
雖然不知道有幾年,但她不可能忘記那些過往,也不會為那些過往放棄現在的人生。
如果她不去神都的話,什么都不會結束的,什么也無法開始。
神都還有人在等著她。
只要那些人還活著,就一定在等她。
“所以鄉試這關還是要過的,”朱鸞的視線重新回到書本上,“方伯年就方伯年吧,我也多年沒見他了。”
雖然一點都不想見到那個老頭。
晉陽公主的臉上染起一抹憂色,“其實方閣老除了那個迂腐的榆木腦袋,為人也算方正,你當年不把人得罪的那么狠就好了。”
她責怪地看了朱鸞一眼,“那種老頭最愛面子,你闖什么壽宴。”
當年的方家壽宴事件在京城鬧地沸沸揚揚,晉陽公主才六歲都記得這事。
朱鸞苦笑,“那是傳言,我是假扮丫鬟混進去的,但后來事態無法控制,才暴露了身份。”
“而且,”朱鸞的眼中染起莫名的情緒,“我和他并非因為這件事對立。”
鎮國公主和年長四十歲的閣老之間多年的宿怨,并非一場壽宴。
她和方伯年之間的過節,遠比傳言中復雜,不然不可能直到她死去都沒有消解。
“他欺負了我的人,我自然不可能原諒他。”朱鸞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