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元很耐凍的,”段浩初重新斟了一杯酒,推到朱鸞的面前,看著亭外的風雪,“他是我妻子從西涼的雪原上撿到的。”
朱鸞伸出手握住酒杯,手心傳來淡淡暖意。
她同樣看向亭外的風雪沒有說話。
這個男人的每一句話都是試探。
西涼雪原是大周、西涼和后金王庭三國交界的地方。
那片雪原在歸屬上極為曖昧,但因為常年冰封,難以居住,所以只有西涼境內的一支體質特殊的族人在那里活動,因為能夠住在雪山里,也被稱之為雪山族。
但后來不知從哪里出來一個傳言,那片雪原里藏有貴重的礦脈,北方的后金王庭的騎兵立刻長驅直入,開始攻打那片雪原。
后金騎兵以殘忍嗜殺出名,西涼雪原上雪山族人慘遭滅族,西涼大王以礦脈平分的代價請求大周出兵。
當年尚在軍中踐習的朱鸞,作為監軍參加了那一場戰役。
慘烈的戰役以大周和西涼聯軍的獲勝結束,打掃戰場的時候,朱鸞在發現在寒冷的風雪里,落滿雪的雪山族人尸體堆積而成雪山上有一道細小的縫隙,在那道縫隙里冒出了微微的白氣。
朱鸞赤手扒開死人堆,然后在最底下發現了一對抱在一起的雙胞胎兄弟。
兩個孩子都只有五歲左右,已經凍的僵硬,完全失去了意識。
原本以為活不成了,沒想到朱鸞割破手掌,用朱雀神魂的火焰溫暖后,兩個孩子奇跡般的恢復了知覺。
因為雪山族已經滅族,朱鸞原本打算將兩個孩子雙雙帶回大周,卻沒想到在后金騎兵卷土重來的一次沖鋒里,一個孩子被趁亂掠走,失去了蹤影,朱鸞只得將剩下的一個孩子抱回了大周,養在自己的府里。
方才,在那個褐衣少年出現在窗外的一瞬,朱鸞就認出了他是誰。
因為那兩個孩子,相貌很是特別。
五官深刻,瞳孔漆黑的邊緣帶著點金黃,看上去像是琥珀一般漂亮。
看她沒有說話,段浩初繼續說了下來,“我妻子過世后,他在府里整整一個星期不吃不喝差點餓死,后來我和妻子的婚禮照常舉行后,我收養了他,花了很長時間才讓他重新振作起來。”
段浩初低下頭。
與其是讓那個孩子重新振作起來,其實是兩個被丟下的人互相療傷的一個過程。
朱鸞看著外面的風雪,段浩初看不清她的神情,“可我聽他說你是他的主人,”她淡淡道。
“那個孩子不愿意稱我為父親,一直把自己當成公主府的下人,”段浩初道,“他性情倔強,我就隨他去了。”
段浩初給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他覺得自在就行了。”
“你和我說這些做什么呢?”朱鸞將視線從亭外的雪景移開,看向眼前自斟自飲的男人,“深夜邀請弟弟的未婚妻相見,到底有什么事呢?”
“沒什么事,就是我要走了,來向你道別,”段浩初微微笑道,“聽說你上了靈巖寺,正好順路,就想著來這里碰碰運氣。”
亭子外面大雪紛揚。
朱鸞看著眼前微笑的男子沉默不語。
這個男人難道是成精了嗎?
之前在英國公府動亂時,他找到瀕死的她的時候她就覺得事情有什么不對,后來看到他帶著虎符調動了黃山大營的兵馬的時候這種感覺變得更深了。
而今日,在得知他就要離開徽州城返回神都的時候,她就有種不祥的預感,于是瞞著所有人上了靈巖寺,卻沒想到到了晚上,這個預感還是成了真。
她發現她可能從來沒有看透眼前這個男人。
“為什么要向我告別?”朱鸞繃著一張臉說道,“立崢白天不是去送你了,有我未婚夫還不夠,還需要我這個弟媳去送嗎?”
段浩初瞇著眼看著眼前的女子。
她發鬢已經放開,此時全束著在身后,只著貼身小襖,光著腳沒有穿鞋,甚至沒有帶上一件披風,一副入夜就寢的裝扮,雪夜里越發顯得單薄如弱柳。
但她面色如常,臉頰白皙卻不蒼白,讓人聯想起上好的瓷器。
“你不冷嗎?”沒有回答女子的問題,段浩初突然突兀地問道。
他的手伸向脖子上系著的大氅的系帶,但隨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手在半空中停下了。
“你…”他懷疑又期盼地看向朱鸞,“是不是…”
朱鸞蹙起眉,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他的話,“當然冷啊,我都要凍死了。”
說完她站起身,手越過段浩初的手臂,伸過去拉開了他脖子上的系帶,男子身上的大氅隨之落下,朱鸞正想將其拉過來,男人臉上露出無奈的笑意,站起身,撿起地上大氅走過來披到了她的身上。
他低下頭,將系帶在少女的脖子系了個結,他一邊認真的打結,一邊低聲道,“你根本就不覺得冷吧?”
“怎么會,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冷?”朱鸞面無表情地說道。
“三更半夜你一個男人穿著大氅坐在這,放任我一個女子穿著夾襖,存心想要謀殺弟媳吧。”
段浩初哈哈笑起來。
“你知道嗎?”段浩初道,“以前在神都,我在冬天和我妻子一起出去,每次都是我披著大氅坐馬車,而她在旁邊穿著單衣騎馬。”
旁人在一旁看著,都覺得我和傻子一般。”男人的眼角笑出了眼淚。“我當時,每次都被弄得很沒有面子,被周圍的人認為沒有一點男子氣概,不會給妻子添衣。”
“但其實,”段浩初凝視著朱鸞的眼睛,止住了笑聲,聲音沉下來,“其實是因為她因為體質問題,根本不怕冷。”
朱鸞哦了一聲,“那冬天挺便利的。”她說道。
“所以你和她真的很像呢,非常像非常像,”段浩初看著朱鸞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外面傳來風雪的呼嘯,但男子的聲音卻像是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一般。
雪夜,亭臺,松林,幽燈,男子端正的面龐。
段浩初的眼神的內容過于豐富,寂靜又溫柔。
他凝視著朱鸞的眼睛說道。
“簡直像是她的轉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