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宮。
天色已暗,蠟燭卻未點燃。
此時此刻,文德帝不需要光線。
他就想躲在黑暗中,一個人獨自哀傷。
唯有常恩陪伴在他的邊。
文德帝坐在臺階上,形容狼狽。
他拿著酒壺,往嘴里猛灌。
有些話,只能趁著酒意才能說出來。
“朕從今以后,就沒了母親。朕成了孤兒!”
“陛下保重體!”
文德帝傷心地說道:“朕失去了母親,可是朕的兄弟們,他們還有母親。他們沒有得到皇位,卻一輩子榮華富貴,兒孫繞膝。朕有時候也在想,爭皇位是不是錯了。”
“陛下若是不爭皇位,怕是活不到今天。廢趙王容不下陛下。”
“你說得對,薛貴妃和趙王母子一直都想取朕的項上人頭。朕若是不爭,墳頭上的草已經長了一茬又一茬。”
“地上涼,陛下還是起來吧!”
文德帝搖頭。
“唯有此時此刻,朕才能卸下帝王尊嚴,像個孩子一樣悼念母親。你休要勸朕。”
“老奴擔心陛下的體!”
“朕沒事!從今以后,朕就是個孤兒,沒了父皇沒了母后。朕可憐啊!”
文德帝往嘴里灌酒。酒水灑落,浸濕了衣衫。
文德帝毫不在意。
“朕的女人,朕的兒孫,有幾個是真心?世上唯有母后對我最好,然而她卻早早拋下朕離開了。朕就是世上最可憐的人。”
常恩怕文德帝著涼,找來毯子,披在文德帝上。
文德帝卻一把掀開,“朕說了朕沒事。朕只是想一個人獨自悼念母后,你為什么非要同朕作對。”
“老奴死罪!”
“起來吧!你是朕邊的老人,朕對你總是格外寬容。”
“老奴叩謝陛下!老奴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要在陛下邊伺候。”
“如此甚好!朕也習慣了你在邊伺候,千萬不要辜負朕。朕不想有一天,非殺你不可。”
常恩渾一抖,“老奴不敢辜負陛下。”
文德帝喝得半醉,將心里話說出來,心頭敞亮了許多。
他捂著心口,“這口氣一直壓在心頭,壓得朕整晚整晚睡不著。但是今晚,朕可以睡個安穩覺。”
他搖搖晃晃站起來。
常恩趕緊伸手扶著,“陛下當心!”
“朕沒事!朕就是想看看大周的江山。去,將輿圖拿出來。朕要將大周的江山走一遍。”
“陛下千萬當心,老奴這就去去取輿圖。”
輿圖就在興慶宮。
常恩沒花費什么時間,就將輿圖取了來。
直接在大攤開。
偌大的輿圖,仿佛占據了整個大。
文德帝還記得脫鞋,穿著棉襪踩在輿圖上。
“這里是京城,這里是江南,這是塞外,這是…嗝…這些地方朕都去過。朕的腳步,踏遍了大周的山山水水。朕得到皇位,名正言順。誰敢說朕得位不正,朕誅他九族。玉璽呢?去把玉璽拿來。”
“陛下要玉璽?”
“對!朕要傳國玉璽,你去拿來。”
常恩頭大,還是乖乖地取來了傳國玉璽。
文德帝半醉,腦子清醒著,動作卻很遲緩。
他雙手拿起玉璽,搖搖晃晃地踩在輿圖上。低頭四下看看,指著西南某處,哈哈一笑。
玉璽落下,在輿圖上留下一個紅紅的印章。
“誰說朕得位不正?誰說傳國玉璽是假的?去,將劉靈宰了!”
常恩心頭一驚。
“陛下不是說要留著他,要他親眼看見心腹部下和家人一一死去,還要將他們的人頭擺在他的面前。”
文德帝怔愣,“朕說過這樣的話?”
“千真萬確,老奴不敢欺瞞陛下。”
“這樣啊!朕現在改變主意了,你帶人去宰了他。”
常恩為難。
他到底是奉旨還是不奉旨?
萬一文德帝清醒過來又后悔,該怎么辦?
“陛下現在就要宰了劉靈嗎?天色已黑,能不能明天再宰他?”
“明天也行!留著他浪費糧食,宰了一了百了。”
“老奴遵旨!明兒就去處理此事。”
文德帝笑了起來,最后抱著傳國玉璽,往輿圖上一趟,呼呼大睡。
這可把常恩累壞了。
別人都信不過。
只能將幾個干兒子叫來,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文德帝抬回上。
任丘也在喝酒。
陸侍中累了一天,看他悠哉悠哉地坐在回廊上喝酒,十分羨慕嫉妒恨。
“你今沒進宮?”
“去了一趟皇宮。我要替太后落葬測算時辰,于是提早回來了。”
這個時候,也就欽天監稍微輕松一點,不用天天進宮哭靈。
“時辰和方位都測算好了嗎?”
任丘有些不高興,“測算好了,明兒進宮稟報陛下。這事應該找專門的陽家,我雖有涉獵陽,可我真不干這事。”
“替陛下分憂,哪有你挑剔的份。”
任丘翻了個白眼。
灌了一口酒,趁著酒意,他對陸侍中說道:“今兒進宮,我偷偷看了眼太后的尸首,發現一個小小的問題。”
“什么問題?”
“太后指甲呈粉紅色!”
陸侍中瞬間呆愣在原地。
回過神來,他四下看看,幸虧沒人。
他拉住任丘的人,“你給我過來。”
拉著他進了書房,將門啪的關上。
他臉色猙獰,“你確定?”
任丘甩著酒壺玩,輕描淡寫地說道:“隨意看了眼,的確是粉紅色。你也想到了啊!死后指甲呈粉紅色,我只在南疆見過。這讓我想起流傳在南疆的一種毒藥。
中了這種毒的人,通常會出現腿痛,心疾,頭痛等等毛病。具體癥狀視中毒者體況而定,中毒表現不一致。而且就算是絕世名醫也查不出問題,只有死后才會發現中毒的跡象。”
陸侍中臉色凝重,“此事你可有對第三人說過?”
任丘搖頭,“我知道分寸,這種事哪敢隨便對人說。我就是提醒你一句,太后過世這事水深,你別參與進去。”
“晚了!你要是不告訴我,我當然不會參與此事。可是如今我知道了,就不能坐視不管。”
“那你想怎么做?告訴陛下太后是中毒亡?宮里從上到下,又要殺一批人?”任丘反問陸侍中。
陸侍中臉色鐵青,“此事我自有主張,你管好自己的嘴巴和眼睛,別亂說也別亂看。”
任丘舉起雙手投降,“我保證守口如瓶,從今以后眼睛也不亂瞄。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不許告訴陛下是我最先發現太后中毒亡。”
陸侍中板著臉說道:“就不該讓你來京城。”
“我就說吧,早該讓我辭官回山上,你偏不讓。如今我是想走都走不了。還收了個皇孫做徒弟,我一定是糊涂,才會答應收皇孫做徒弟。你說我該教皇孫什么?”
“四書五經隨便你教。”
“皇孫拜我為師,擺明了是要學四書五經以外的東西。要不我教他毒藥?”
“別亂來!出了事,你承擔不起后果。”
陸侍中很心累,一再提醒任丘,像個啰嗦得老太婆。
任丘被他煩得不行,發誓保證絕不亂來,陸侍中才放過他。
一晚上,陸侍中翻來覆去睡不著。
眼睛閉著,腦子卻清醒得可怕。
等到一睜眼,天已經快亮了。
陸侍中趕緊起,洗漱穿衣,準備進宮。
此時,任丘還在呼呼大睡。他是欽天監監正,負為太后算陽的重任,不用早早進宮。
陸侍中沒有叫醒任丘,獨自一人進宮。
靈堂。
太后的尸就躺在靈柩內。
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有人看守。
陸侍中輕咳一聲,“太后對本官不薄,本官要給太后上一炷香。”
“陸大人請!”
陸侍中點燃香燭,躬一拜,最后將香燭插在香爐內。
“本官想看看太后最后一面。”
內侍遲疑片刻,才點頭同意。
“陸大人不用靠得太近。”
“本官知道規矩。”
陸侍中來到靈柩前,隔著兩步遠,清楚得看著太后的一只手。指甲果然如任丘所說,呈粉紅色。
他知道,中了這種毒的人,死后頭三天,會出現中毒跡象。
三后,一切中毒跡象消失,什么都查不出來。
這是傳聞中,南疆最毒的毒。
之所以說是最毒的毒,不在于見血封喉,而在于足夠隱秘。
中毒者活著的時候,任他什么名醫,什么手段,都查不出中毒跡象。只當是體有疾。
最厲害的地方,就是中毒者體況不同,所呈現出來的癥狀也不同。
蕭太后平里就有心口痛的毛病。
中了毒之后,心疾發作。
誰都不會懷疑這是中毒。
都以為蕭太后心疾加重,病才會反復發作。
陸侍中臉色發白,目光暗沉。
他深吸一口氣,同內侍道別,離開了靈堂。
他急于求見文德帝。
太后中毒一事,他不能隱瞞。
文德帝從宿醉中醒來,精神不太好。
昨晚說的那些話,做的那些事,他全都記得。
他記得他下令宰了劉靈。
他急忙問常恩,“劉靈死了嗎?”
“啟稟陛下,陛下說今處置劉靈。劉靈現在還活著。”
文德帝當即說道:“暫時留著他的命,朕不急著殺他。”
常恩偷偷松了一口氣,幸好他機智。
內侍稟報,“陸侍中陸大人求見,說有緊急事稟報。”
“讓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