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曹操的痛罵,董承雖然死不認錯,那身上的氣勢卻已經大不如前,他只有咬死曹操凌迫君王,囂張跋扈這一條不松口,以此讓自己不至于陷入有違道義的不利境地。
既然注定要死,那就死的名聲好一點,把罪名攬到自己身上,既保護了君王,也在某種程度上提升了自己的檔次——這次衣帶詔事件的主事人就是我董承,我就是最終oss!那些人,包括劉備,能參與進來,全是我策劃的!我董承,就是這么牛!
兩個朝廷重臣,就這樣在皇宮大殿之上,針尖對麥芒的對峙了起來。而在觀眾們看來,這場對峙毫無意義,作為被迫害的一方,曹操不僅占據了道義上的至高點,而且擁有壓倒性的優勢,董承的所作所為,是那么的可笑無聊,他的所有堅持和慷慨激昂,都只會引起觀眾的反感和冷笑,從而在情感的天平上,更加傾向于曹操那邊。
蘇蕓泊留意四周,已經有不少人表示,要將這個可惡的董承千刀萬剮了。
盛怒之下的曹操,才不會讓董承得逞,他找來了另外一個參與者——太醫令吉平。與心志堅忍的董承相比,吉平一看就好對付多了,曹操選擇了以他作為突破口。更妙的是,吉平作為太醫令,本身是直接服務于皇帝的,又因為他醫術高明,皇帝經常命他去給身體抱恙的朝臣們看病。這次衣帶詔事件,本身的計劃就是借口曹操頭疼,皇帝擔憂,便命太醫吉平前去醫治,趁機在湯藥中下毒,除掉曹操。
這件事,怎么看皇帝的嫌疑都很大。
曹操當然不是想借此推翻皇帝,他只是需要篩選出更多的政敵,來一次大清洗,讓反對自己的勢力土崩瓦解,至少也是遭受重創。
吉平的飾演者,是馮遠征。這個高高瘦瘦的男人,身體單薄,在被帶上大殿之前,已經遭受了嚴刑拷打,滿身血污,被兩個士兵架著,像一塊破布,扔在了地上。
電影中的曹操還毫無所覺,但大銀幕前的觀眾,看到這一幕,已經本能的對這個柔弱單薄、鮮血淋漓的中年醫生,產生了某種憐憫的情緒。
曹操放開董承,將目標對準了吉平。與剛烈粗野的董承相比,吉平很符合人們印象中清癯溫和的郎中大夫的想象。他沒有那么大的氣性來和曹操對罵,更沒有那么堅定的信仰來產生勇氣。他就那么蜷縮在冰冷的地面上,任由曹操詰問,閉著一言不發,臉色平靜的好像在睡覺。
“為什么,我感覺這個場景有些眼熟?”
蘇蕓泊皺起了眉頭,苦苦思索,但電影正值緊要關頭,沒那么多時間讓她想明白,她只好暫時放棄,將注意力放到大銀幕上。
“說,是誰指使你干的?”
“快說,是誰指使的?”
“到底是誰?!”
此時的曹操,滿心委屈,顧不得自己大漢司空的身份,赤膊下場和一個必死的太醫耗上了,他一次次的發問,吉平都不予理睬,只是閉著眼睛,等待命運的裁決。
而這種態度,更是大大的激怒了曹操,讓他兇殘冷酷的一面暴露出來。他下令,將吉平的手指一根根砍斷,邊砍邊紅著眼睛追問主使者。吉平盡管疼得幾乎痛死過去,卻依然一言不發,咬著牙承受所有的痛苦,沒有任何的豪言壯語,更沒有任何的污言穢語。
最后,起了殺心的曹操說道:“好,既然你不說話,那我就把你的舌頭割掉!來人!”
電影院里,看到這一幕的觀眾已經將剛才的委屈、感動和期待都丟到了九霄云外,他們緊張不安的看著這一切,看著這個冰冷陌生的曹操,不知所措。
旁邊的士兵馬上抽出了刀,對準吉平的嘴巴就要割下去。
“我說。”
吉平弱弱的說了這么一句。
只這一句,讓銀幕內外的人,心都提了起來。
董承以為他要出賣皇帝,咆哮著要撲上來滅口,被士兵死死壓住;獻帝劉協緊張的漢都流了出來,雙手無意識的攥緊了龍袍;曹操則精光一閃,嘴角現出獰笑。
而目睹這一切的觀眾們,大腦已經宕機。
“誰?”曹操湊到吉平面前,用惡魔一樣的聲音問道:“是誰指使的你?”
吉平睜開了眼睛,輕輕說道:“我女兒。”
曹操一愣,眼睛瞇了起來,似乎在腦海中搜索相關信息,但什么都沒找到,他惱火的問道:“你說什么?”
吉平再次輕聲道:“我女兒。”
曹操冷冷一笑,覺得吉平在耍什么花招,問道:“你女兒是誰?”
吉平看著他:“我女兒死了。”
曹操再次一愣,迅速反應過來:“你是說,殺她的人是我?”
吉平搖頭:“不是。”
曹操第三次愣住,現在他幾乎是有些惱羞成怒了,沉聲道:“你是在戲弄我嗎?”
吉平虛弱的說道:“我女兒叫吉祥,自小嘴饞,最喜歡吃柑橘,我家累世懸壺濟世,并無多少積蓄,中原遠離淮南,要吃柑橘,需花重金…”
銀幕內外,不管是寬闊的大殿,還是廣大的放映廳,都鴉雀無聲,只有吉平平靜微弱的聲音存在,他講得很慢,很啰嗦,幾乎就是在講述一個垂髫少女的日常瑣事,中心思想就一個:那個叫吉祥的少女,喜歡吃柑橘,但柑橘產自淮南,吉平家在洛陽,吃不上。
那么吃不上怎么辦?
“后來,女兒嫁去了淮南。”這就是吉平的解決方法,也是一個吃貨少女的生活態度。
曹操的耐心被耗盡了,他已經確定,吉平是在耍他,眼神中一片冰冷,毫無感情的打斷了吉平的敘述:“割掉他的舌頭。”
士兵一愣,顯然剛才聽的有些入迷,反應過來后,連忙持刀上前。
而吉平的講述卻仍在繼續:“女兒出嫁那年,是初平四年,15歲,嫁了個好人家,家里好大一片柑橘林,夠她吃一輩子…”
此時士兵已經將他的嘴撕開,他說話都不清楚了。
但他仍在繼續。
“那片柑橘,在徐州下邳南山腳下…啊!陶使君曾…曾吃過那里的柑橘,贊其甜美多汁,是果中圣品…”
“初平四年,陶使君?!”
曹操霍的轉過身,眼睛死死盯著吉平,那個手腳不利索,擺弄了這么久都沒把那條舌頭割下的士兵見狀,忙松開吉平的嘴,退到一邊,以方便司空大人問話,罪人答話。
“你是說——”曹操重新走到吉平面前,臉上神情陰晴不定,看著他道:“陶謙?”
吉平艱難的點頭:“正是他。”
曹操咽口唾沫,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似乎有些緊張:“那你女兒…”
吉平看著他,緩緩道:“初平四年春,我女兒嫁到下邳張家,只待秋至,便可吃上淮南柑橘,不想那年秋天,司空以為父報仇為名,率兵討伐陶使君,所過之處,雞犬不留,數十萬徐州百姓,百不存一,尸身拋入泗水,水為之不流。女兒嫁到徐州半年,終究沒能吃上新摘的柑橘,連尸體也難尋見。可憐我女兒,正值15歲好韶華,卻慘死于刀兵之下,當日春末出嫁,竟是永別,父女再無相見知日,連一座孤墳都沒有嗚嗚嗚…”
吉平的聲音似乎永遠是那么不急不緩,啰里吧嗦的講述著他心中的話,講述著他的女兒,但到后來說到女兒的慘死,卻再也無法平靜,哽咽顫抖,說到最后,再也無法支持,喊著女兒的名字,放聲大哭。
而他的講述,也激起了曹操心中的回憶,初平四年,他的父親曹嵩路過徐州,被徐州牧陶謙的部將張闿截殺。該年秋天,曹操為父報仇,起兵攻打徐州,所過都邑,盡皆屠戮,對張姓人家,下手尤其酷烈,尸積如山,血流成河,麾下士兵燒殺擄掠,奸淫洗劫,將偌大的徐州,糟蹋成人間鬼域。
沒錯,這就是之前安云天和柳聞霆所討論過的,曹操在193年搞的徐州大屠殺,當時他們猶豫,要不要把這一段加進去,因為這跟曹操當時的熱血愛國中年的人設不符,最后,他們還是決定,加到劇本里,但不是按照時間順序加,而是延后到200年,在衣帶詔事件中,借吉平的口說出來。
而且,不僅要付諸語言,還要付諸畫面。當然,這種反人類的暴行場景實在太過血腥恐怖,電影不會用直接的鏡頭呈現給觀眾,而是借用剪輯和蒙太奇,用血與火、剪影與聲音來表現,其間還夾雜著曹操悔恨、難堪、懵逼的神情、吉平肝腸寸斷的哭聲、士兵感同身受的同情等。
甚至再往后,剪輯變得越發的凌亂跳躍。曹操滿頭大汗,呼吸急促,腦海中不斷閃過過去的種種:血紅的云團、大地和太陽,遍布尸體的荒原,啃食人骨的野狗,聒噪的烏鴉,刺穿肺葉的俘虜那一聲撕心裂肺的“活不下去了!”身著破舊紅色嫁衣的新娘子,燒成廢墟的洛陽城,以及——
10年前的一天,他站在一個老者的尸體面前,臉上沾滿血污,持刀的手還在微微發抖,他悲愴的望著天空,眼中是死一樣的哀傷,最后,冷冰冰的吐出一句:“寧我負人,毋人負我!”
“轟!”的一聲,冬日的空中傳來一陣響雷,寒風呼嘯,吹進修羅場一般的大殿,讓那些垂掛著的精美的帷幕,隨風狂舞。曹操的頭發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也有些紛亂了,一綹一綹的垂下來,也隨風飛舞。畫面剪輯和跳躍的節奏再次加快,閃現在曹操腦海中的畫面也越來越多,旁邊,吉平的哭聲仍在繼續,背景音樂里的鼓點越來越密集,放映廳里變成了卡拉ok的舞池,不斷的閃動著。
曹操的頭開始疼,他皺眉搖頭,想從這些回憶中逃離出來,但他沒有,反而越陷越深。他再次看到了少年時代的自己,再次看到了繁華輝煌的洛陽,再次看到了15歲的劉備,同為紈绔的袁紹,以及御街對面精舍里,靜靜坐著的待嫁新娘。
是了,新娘,畫面一轉,劉亦霏客串的紅衣新娘已經坐在了曹操面前,義正嚴詞的斥責他:“我雖為一女子,卻深為汝恥之!恥之!”
“曹賊!”
被四五個士兵壓在地上的董承喊了這么一句,隨后,他聽到了更多的“曹賊”:那些死在徐州的百姓,被他誤殺全家的呂伯奢,當年的大哥袁紹,甚至還有他幼年時代的夫子,夫子拿著華夏先哲的經典,一臉失望痛恨的看著他,咬牙切齒的罵出一聲:“曹賊!”
鼓點越來越密,像極端緊張興奮的心跳,放映廳里的觀眾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傻張著嘴看著這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的一段,一個個像炎炎夏日里的狗,張著嘴急促從喘氣。
一顆汗珠滑落臉龐,曹操已經開始痛苦的呻吟了,他的精神正在遭受嚴厲的審判,他想起了劉備,想起當他說出那句“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時,劉備微妙的表情,接著想起了關羽,想起了他問“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劉備”時,關羽的沉默和傲慢。并再次響起了紅衣新娘對他說的那句:“恥之!恥之!”
詭異的事情發生了,曹操猛然抬頭,他好像真的聽到了紅衣新娘的那句“恥之”,他喘著氣,翻著白眼,餓狼一般四處搜尋,終于在大殿的一角,在一群低頭垂手的宮女們中間,發現了那個紅色的身影。她正冷冷的看著他,往日白凈的臉上,已是一片狼藉,紅色嫁衣破破爛爛,披在她瘦削的身上,空蕩蕩的,像沒有東西支撐。她張開嘴角上還帶著傷痕的小口,冰冷的吐出一句:“恥之!”
風越刮越大,竟然開始下雪了,片片雪花沖進大殿,呼到曹操的臉上、頭發上、胡子上、衣服上,讓他看起來十分狼狽,剛才氣勢洶洶、高高在上的曹孟德,頓時變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頭發蓬亂、胡子拉碴、雙目無神、神情迷茫絕望。
密集驚險的鼓點停止了,曹操的回憶也宣告結束,畫面恢復平靜,偌大的銀幕上,在長達20秒的鏡頭里,只有一個曹操,頹然悲戚的站在風雪之中,像是被全世界遺棄的老乞丐。
炎炎夏日,放映廳里的觀眾們,心中也是一片冰涼,像是和曹操一起站在了公元200年的皇宮大殿之中。
現在,他們已經是連哭都哭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