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毀滅

　　“不得不說，這畫面和情節安排，確實震撼人心，《赤壁》和它一比，完全就成了笑話，哦，吳羽森這次是真的不妙了。”

　　蘇蕓泊坐在放映廳中，望著大銀幕，艱難的保持著神智的清明，開動腦筋，對《英雄記》進行著品評。作為受邀參加首映式的《明報》特約記者，她當然也是看過那1小時的放映片段的，并對其大加贊賞，但《英雄記》總共2小時15分鐘，剩下的那1個多小時的時長里都發生了什么，制作效果如何，她就不清楚了。如今電影終于上映，她自然是第一時間趕來觀看。

　　到現在時間已經過去半個小時，就目前來看，安云天和柳聞霆，沒有讓她失望，甚至，還給了她一個大大的驚喜。

　　“劉亦霏客串的新娘子，前面是真的好美，后面是真的好凄涼。不過，不出意外的話，后面她的出場，應該都是曹操的心理作用。是老年曹操回憶往事時無意識的添加的超自然因素，至于安云天為什么要在劇本中安排這么一個角色，哦，應該是用她來作為曹操精神世界的一個坐標吧？”

　　蘇蕓泊潦草的在本子上劃拉了幾筆，記下自己的感受和猜測：“又或者，是作為大漢王朝的人格化映射？畢竟，以一個美麗的女人來代指整個國家或者民族，也是藝術家們常用的創作手法。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她停頓了一下，在“紅衣新娘”上面畫了個圈，想道：“那這個角色，應該還會在后面出現，而且，形象各有不同，但年齡應該相差不大。嗯，肯定是這樣。曹操還是少年時她就成親了，現在少年曹操都變成中年曹操了，她看起來還是那個模樣，這定然不是某個具體的人，而是超脫時空而獨立存在的形而上的事物。且看后續吧。”

　　黃巾之亂的影響雖大，但持續時間并不長，很快便被鎮壓，雖然后來還有復起之勢，但那已經不是電影講述的重點。

　　“我終究沒能去往西北，征討異族為國殺敵，而是于中原腹心之地，誅殺漢家百姓以立功勛。”

　　繁華已經破滅，那個伴隨曹操大半輩子的殺戮之世到來，曹操的回憶中再沒有了歡喜，只有悲傷和哀痛：“那時我以為，只要將這些人殺光，便能重振朝綱，恢復太平，使日月星辰各歸其位，四民百姓各安其居，但是，我錯了。”

　　過去的終究已經過去，即便用盡再大的力氣，也回不到過去。黃巾起義被撲滅了，但天下并沒有太平。因為這場戰爭，漢室不得不下令各郡自行募兵守備，成千上萬的饑民，用自己的鮮血為野心家們打開了擁兵自重的大門。

　　此時大銀幕上出現了一張東漢地圖，背景是熊熊燃燒的烈焰。原本渾然一體的帝國，在黃巾之亂后，迅速陷入分裂狀態。地圖上出現了密密麻麻的人名，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股自行其是的勢力，他們越來越不服從朝廷的調遣，心里想的，只有自己的權力和地位。

　　最后，一個殘暴的軍閥占據了帝國的都城，他的名字叫董卓。

　　189年四月，靈帝去世，少帝劉辯即位；

　　八月，外戚大將軍何進密謀鏟除內侍宦官，反被宦官誅殺，袁紹等人打著為大將軍報仇的旗號，沖進皇宮盡誅宦官。東漢皇權的兩大支撐：外戚和內侍，就此在自相殘殺中同歸于盡，中樞崩潰；

　　九月，董卓入朝，廢少帝劉辯，并將其鴆殺，立陳留王劉協為帝，是為漢獻帝，帝國皇室的合法道統被摧毀；

　　190年正月，關東諸侯以袁紹為盟主，調集人馬討伐董卓，帝國朝廷的權威就此蕩然無存；

　　三月，董卓畏懼關東諸侯勢力，遷都長安，臨走時，將洛陽一把火焚毀。

　　這又是一段快速切換的蒙太奇，短短兩年的時間，偌大的帝國被糟蹋的不像樣子。一切試圖將這個帝國重新捏合起來的努力都失敗了，中央朝廷的主事人換了一茬又一茬，一點一點的損毀著中央權威，最終在董卓之亂中達到頂峰。

　　皇帝不再神圣，京城也不再偉大。當焚毀整個洛陽城的大火燃起的時候，背景音樂也達到了，這就像是一場血與火的狂歡，大火吞沒了一切的光榮和偉大，里面有惡魔的狂笑，也有百姓的呼號。廣闊平坦的御街上，再沒有威風凜凜的帝國勇士，也沒有歡呼欣喜的官民男女。有的，只是凄惶絕望、饑寒交迫的流民，這些人，也失去了所有的追求和向往，只求茍延殘喘的活著。

　　曾經的瓊樓玉宇，如今只剩了斷壁殘垣。當年璀璨輝煌如同天庭神宮的洛陽，一把大火過后，已是如同鬼域。

　　隨后，曹操騎馬進入洛陽。

　　安云天是鐵了心不讓觀眾有停下來思考的時間，前邊令人眼花繚亂的剪輯剛過沒多久，馬上又來了一段mv一般的畫面，背景音樂，正是那首極哀極傷的《夢回大明宮》，搭配的鏡頭，是曹操走在洛陽御街上，一路上的所見所聞，以及所思所想。

　　御街上的一切場景，在前面曹操回憶自己少年時代的那一段里，都出現過。十幾年后，電影用另一種方式再次呈現在觀眾面前。

　　曹操策馬緩緩走著，鏡頭沒有給他正面鏡頭，而是一個側面中景。畫面將他整個人和整匹馬都框了進去，與此同時，還出現了許多街道兩旁的建筑物。

　　然后，鏡頭開始切換。

　　第一個鏡頭，是曹操走在斷壁殘垣之中，場景陰冷蕭瑟而肅殺，閃過一個建筑物后，切換到第二個鏡頭，時間卻回到了十幾年前，那個曹操記憶中的洛陽。無數健美挺拔的帝國勇士在行進，道路兩旁的建筑還是那么的精美悅目，里面擠滿了為勇士們歡呼的人群。陽光燦爛，一切看起來都那么溫暖熱烈。

　　又閃過一個建筑物，第三個鏡頭開始，時間又來到了190年，畫面色調一瞬間從溫暖變為了冰冷，之前出現的所有屋舍樓閣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荒草叢生的廢墟。之前那些興高采烈的人群，也都憑空消失，歡呼聲沒有了，只有冷冷的北風呼嘯聲，距離曹操不遠處的地面上，一條野狗正在啃食人的尸體。

　　下一個鏡頭，拍攝角度變了，變成從前方仰拍行進中的曹操。他面無表情的走著，兩邊一片空曠，一片落葉飄過，時間回到十幾年前，仰拍的對象成了雄赳赳氣昂昂的帝國士兵，他們驕傲的騎在馬上，兩側是高大華麗的房屋，其中一座高臺上，坐著探出身子的幾個少年。

　　里面一個，正是還不到20歲的曹操，他滿臉艷羨的看著這些人，興致勃勃的和同伴們說著自己的志向，冷不丁的，在街道對面的精舍里，看到一個美麗的女人。

　　那正是由劉亦霏飾演的，即將出嫁的紅衣新娘。

　　下一個鏡頭，時間再次回到190年，華屋高臺不見了，曹操和他的小伙伴們不見了，街道對面的那棟精舍也不見了，廢墟之中，只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在抱著自己死去的孫子哭。

　　《夢回大明宮》的音樂在不緊不慢的響著，曹操也不緊不慢的走著。神都洛陽被收復了，卻已不再是那個神都，所有的神圣和輝煌都已被毀滅，這里只是人間地獄。

　　曹操終于不忍再看下去，痛苦的閉上了眼睛，嘴角微微抽搐著，強忍著沒讓淚水流下來。

　　“怎么說呢，這種感覺有點像是，一個忠誠的蘇維埃戰士，眼睜睜看著蘇聯這個偉大的紅色政權解體崩潰，而無能為力的情景。過去的光輝和榮耀太過炫目，當這一切都被湮滅，化為虛無，那種靈魂和精神上的極端痛苦，我想，你是能體會到，并表演出來的。”

　　這是當初柳聞霆拍攝這一段時，跟姜紋說的話。

　　姜紋心領神會。

　　然后，他就在鏡頭前，奉獻了這么一出極有感染力的表演。那種拼盡全力壓抑的巨大痛苦，大銀幕前的觀眾都能感受到。這種痛苦從大銀幕傳遞到他們的大腦中，讓他們不由自主的涌出熱淚，有好些敏感脆弱的女觀眾，都不忍心看了。

　　當曹操的眼睛再次睜開，那里面已經滿是怒火。

　　董卓，那個毀掉這一切的人，還在西京長安，逍遙自在。

　　現在，才是真正為國殺敵的時候！

　　暴怒的曹操紅著眼睛請求各路諸侯，和自己一起追擊董卓，他慷慨陳詞，怒氣沖天，但盟友們并沒有響應他。他只能獨自點起兵馬上陣，在眾人各懷鬼胎的眼神中，絕塵而去。

　　然后，被殺得大敗而回，差點沒能逃出一條命來。

　　悲憤的曹操回到營地，狼狽不堪，臉上還帶著傷。他大聲怒斥那些口口聲聲忠君愛國的將軍們，一點風度也不顧，咆哮著，嘶吼著，詛咒著。他憤怒、委屈，但更多的是傷心，他看到了坐在眾人中間的袁紹，當初他倆年輕時，曾一塊搶新娘，曾發誓要用生命守衛這個帝國，守衛這個文明。他們說過那么多話，計劃過那么多事情，年紀輕輕，卻已經規劃好了整個人生，他們甚至連死后墓碑上的字都想好了！

　　他曹操，要肅清萬里，掃平八荒，要讓社稷危而復安，日月幽而復明，他曹操，要成為萬世景仰的大英雄！

　　你袁本初也是！當初我們說好的！

　　“操深為你恥之！恥之！！我”

　　歇斯底里的罵到最后，他已經罵不下去，坐在地上號啕大哭，鼻涕眼淚都糊在臉上。他哭的撕心裂肺，肝腸寸斷，他捶胸頓足，呼天搶地，為這個王朝，也為他自己。

　　電影院里，因為前面的種種情節而早已經壓抑了許久的觀眾們，也隨著曹操的痛苦之聲，而終于放開閥門，跟著哭起來。

　　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回不去了，所有的忠誠、榮譽、純良、夢想，都被殘酷的現實吞沒，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日月星辰、天地山川、江山社稷、還有人心。

　　此時的曹操，才真正體會到了絕望，他因此而崩潰，而痛哭。

　　“我特么…拍的比南京大屠殺還慘厲悲慘，安云天那王八蛋這是把事情做絕啊！”

　　馮曉剛看著銀幕，聽著耳邊的各種哭聲，都有些不敢相信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最后，他只能狠狠的罵一句：“我尼瑪！”

　　卻不知道是在罵誰。